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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
慕容青展开手中明黄诏书看了又看,荒唐地想笑。
宗室尚未死绝,却派他一介外姓驸马去为先帝发引奉安,主持丧仪,当真荒谬。
若那老头泉下有知,为自己扶灵的亲眷唯有一个弃如敝履、早早遣出宫外的女儿,不知是何感想。
那女儿此刻一本正经地坐他边上,眉目似冷玉雕成的神像,也看不出什么悲喜。
慕容青同她商量:“去王都的话,我们得在沿路的大城改换车队,紧豪华的置办。总得让你宝马香车,珠环翠绕才是,免得在朋友跟前失了面子。”
公主摇头表示不用,“我没朋友。”
“……那不是还有道友?”慕容青思索道,“给道友带些什么赠礼合适,你列个单子,我叫人置办。总归要风风光光,我现在别的没有,就身外之物最多。”
公主犹疑道:“会延误行程。”
“怕什么,先帝在安灵殿都待多久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慕容青并非粗枝大叶,而是不认为公主会跟这种便宜爹有什么感情,“咱们就在路上多逛些城镇,好好采买,看些没见过的风土人情,只当游乐了。”
公主虽未明言表态,眼神却亮了三分,慕容青知她乐意,也觉期待,原本波谲云诡的前路,都好似不再难行。
在云州城最热闹的雀儿巷,慕容青拽着“李公子”的手腕钻进人堆:“这家的生意这么好,味道肯定不错,咱们尝尝。”
他两指夹着铜板抛给擀饼的摊主,自个儿抢了一块新出炉的脆饼,因为烫手,索性就高高抛向空中,再拿油纸接着,循环往复几番,差点引得路人驻足喝彩。
摸着饼差不多凉了,他掰开半块就往李公子唇边送。
喷香酥脆,他吃着没什么问题,李公子却难得不文雅地‘嘶’了一声,微微张开嘴哈气。
慕容青见状促狭道:“原来你是猫舌头。”
他逗人去了没留意,一不小心踢上路边一筐竹笼,把里面草编的蟋蟀、蝴蝶震落了几只,便又随手掏出铜板买下,自己拿蟋蟀,递给李公子蝴蝶——
结果人家根本不接,跟着人群走到卖艺摊子前,看杂耍艺人将三个铃球在空中抛得团团转,手法与慕容青方才极像,只不过卖艺人更技高一筹,抛得铃铛叮叮咚咚有节奏地响,像一首欢快的乐曲。
李公子回头等他,面上带着轻浅的笑意。
慕容青又买了一包果脯才追上去,尝了一口酸气直冲天灵盖,立刻假作不知往身边人嘴里塞。
对方吃得面不改色,既不咂嘴也没咋舌,慕容青试探着又塞一个,对方还真就张嘴一口叼住了,慕容青暗道:此人喜酸。
香料铺子门口挂着个乌漆嘛黑的大香块,看样子是店里的招牌,慕容青路过嗅着还不错,清新淡雅,是木质香调,问李公子喜不喜欢,对方眼神里流露出疑惑,问是要炖什么肉吗。
慕容青笑得头歪在他肩膀,说大约只能炖人肉,这是泡在浴桶里的。
笑完人又有点难受,堂堂皇家血脉,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赶紧进店里挑了几箱最贵的,让掌柜的送到驿馆。
暮色渐起,华灯初上,琼玉楼前姹紫嫣红的姑娘们忽见两位锦衣公子从街巷里转出,一个赛一个的俊俏。
自有胆大的拈着丝帕巧笑倩兮地招呼,嗓音酥软:“好俊俏的小哥哥,进来喝盏桂花酿可好?算是姑娘们送的。”
“送谁可得说清楚,”慕容青笑道,“我还是他?”
“二位都俊,一样送。”
姑娘染着蔻丹的指尖将将伸过来,李公子抿紧薄唇拔腿就走,慕容青早料准似的揪住他后腰带,趁势把人往朱漆门廊里带,“跑什么,带你来买点新鲜货而已。”
李公子浑身僵直,按住他手腕死活不肯挪步,慕容青只好凑近他绷紧的侧脸说悄悄话:“这青楼另有玄机,后面藏着一个很大的黑市,只有月末才开,有暗道可以过去。”
“……”李公子明显松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慕容青理直气壮:“市井货买一天了,总该来淘换点真宝贝吧?”
他没答到点子上,所以对方又补问半句:“为何来此?”
“你明面上好歹是我妻子,不能太寒酸了。”真把话挑明慕容青又不好意思,拐弯抹角道。
“街面上的首饰铺子哪有什么珍品,找珠宝行订做时间又来不及,只有这黑市上什么都有,不比宫里的差。”
他也懒得避讳,“银钱到位,比宫里更好的也有。”
姑娘悻悻看这俩断袖黏在一起咬耳朵,倒也识趣的没有贸然靠近。
李公子这下听懂了,万分无奈:“我不在意那些。”
“我知道,素来鲜少见你戴头面。”慕容青耸肩道,“但这里还有很多奇巧异物,只当是长长眼界也好,走嘛,进去看看。”
他说完递给姑娘一枚银锭,“宝瓶雅间。”
“原来是熟客。”姑娘心领神会,笑眯眯福了一礼为他们领路。
“从前是我二哥带我来的,”慕容青边走边解释道,“他喜欢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机巧物件,跟这黑市的主人也算朋友。”
“嗯。”李公子心不在焉地应声。这里的姑娘穿得轻薄,不知道是不是慕容青的错觉,他好像非常紧张。
都是女子有什么好害羞的?慕容青心中好笑,面上不显,离他挨得又近了一些,几乎是并肩走着。
两人一起穿过九曲回廊绕到后院,又弯过一扇宝瓶洞门,穿入另一栋隐蔽的小楼。
黑市中自是热闹,各类珍宝琳琅满目,不过大抵都是慕容青在挑,李公子闷不吭声跟在后面,像是他的木头侍卫。
出来时慕容青手上多了一方彩绘描金的紫檀妆匣,沉甸甸的装着不少东西。
也亏得他力气大,单手拎着匣子并不费事,另一手还能时不时拨弄身边人提着的彩宝灯笼——
旁的奇珍异宝入不了这位木头人的眼,只这盏会“下雨”的六角灯笼,叫他微微动容。
砗磲壳打磨的灯罩薄而透亮,顶圈悬着一卷卷金丝银线,在点燃特质的香烛后,热气会引着灯笼慢慢旋转,而那些金丝银线淅淅沥沥落下又收回,便好似闪闪发亮的雨点,美轮美奂。
慕容青一看他喜欢,当即便买下了。
“你看,这一趟没白来吧?”说着慕容青很是得意,轻快地往前跳了两步,转身面对李公子倒退着走。
“是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样的灯笼?”
夜色里星河渐亮,映明了对方温柔的眉眼,只听他轻声道:
“谢谢你,阿青。”
慕容青听得怔怔,忽觉脸热,忙转回身去,嗯了一声。
奔袭山河万里的风,却在这一刻变得缱绻,始终未曾扑熄二人间荧荧的烛火。
*
柳临城不算繁华,唯以炼铁、锻造闻名,最多的便是工匠铺子。
慕容青照惯例甩开随侍,带着李公子沿街闲逛,慕名寻到一家老字号的铺面,各类长剑短刀挂了满墙,兼之匕首斧钺,应有尽有,寒光闪闪,煞是威风。
掌柜的是个中年汉子,正低头整理柜台,见有客人上门也不停手,只不咸不淡地随口念叨:“两位公子随便看看,都是上好的物件。”
慕容青反觉稳妥,没点真本事的通常不敢这样做生意。
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确实个个吹毛断发,锋利无比,但大多是寻常制式,慕容青什么兵器没使过,此处也没什么特别抢眼的令他留心。
忽地,角落里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物什吸引了慕容青的目光,他拈起其中一个三头的小弯钩,端详半晌,好奇道:“这是什么暗器?有点像特别小的飞爪钩,莫非是某种袖箭?”
掌柜的还没到,李公子先告诉他了:“这是一种鱼钩,非常精巧。”
“这铺子里还卖鱼钩?”慕容青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钓鱼把绣花针掰弯不就行了,整这花里胡哨的管用吗?”
“还是这位客官识货,”掌柜的踱步过来,但显然好脸只给懂行的李公子一人看,“这确实是钓鱼钩,咱们柳临城外有个尖陵湖,运气好的话,三尺来长的大鱼也能钓上。”
“客官若是感兴趣,本店还有上好的鱼竿,要不要看看?”
见李公子竟是犹豫而非拒绝,慕容青顿时来了兴致:“鱼竿在哪,拿来瞧瞧。”
掌柜的从柜台后取出两根细长的竹竿,递过去道:“这是上等的插节青竹竿,轻便又结实,配上这鱼钩,保准你们不空手而归。”
李公子接过鱼竿轻轻一甩,竹梢弹出漂亮的弧度。
而慕容青则是随手挽了个枪花,笑道:“还挺顺手。要不我们一会就出城去试试?”
“很费时,”李公子闻言眉头微蹙,“赶路要紧。”
“钓个鱼能耽误多少工夫,”慕容青潇洒地一收竿,“手到擒来的事。”
他分明听到有人低嗤,不是李公子,那就只能是掌柜了。
慕容青睨他一眼,挑眉道,“掌柜的,来两根鱼竿,再将配件装齐了,一起捆好。”
掌柜的白眼归白眼,赚钱归赚钱,手上动作分外麻利,又拿出一个小瓷罐递给他们,说是新鲜的活铒,算作添头。
午后的尖陵湖日头正盛,湖面阔如天镜,波光粼粼。两人下马各自取出捆好的渔具,选了块背风向阳处准备垂钓。
慕容青其实不太会摆弄,一直偷眼学着李公子的手法,从尾部穿好饵,抬臂扬手将鱼线抛入水中——
李公子看他一眼,嘴唇微张,到底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持竿静候。
站了半晌,竿尖仍静如死木,慕容青无聊得找话说:“这地方不会没鱼吧?”
“我小时候也是用绣花针钓过鱼的,族里的长辈总说我耐性太差,叫我磨磨性子。”
身边人并未接话,只认真听着。
慕容青习以为常,自己有一搭没一塔地开始闲扯,许是这尖陵湖的风光确实不错,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吹着风,也不觉时间难捱。
差不多过去一个时辰,慕容青正欲掷竿去袋里抓点蜜饯来吃,忽觉手腕一沉,竿线吃重,水面倏地漾起波纹,他试着提竿却拽不动线。
“公主!”慕容青一激动,也忘记喊什么李公子了,反正这广阔湖畔也没半个人影,“我这竿拉不动,是不是上大鱼了?”
李公……主淡定地回答:“你线抛得离岸太近,多半是挂底。”
原来刚才那一眼的意思是想告诉他线没甩对,慕容青暗自好笑,这人果然一个表情都不白给。
他试着左右拉动想把钩解出来,线却突然大幅移动,还真是大鱼!
这下已无需多问,公主也看见了,掠至他身边观察道:
“别急,这鱼力道不小,不能直接提竿,否则鱼奋力挣动,线会断。”
“那怎么办?”
“就这样向上勾住它,崩直线,别硬拽,顺着它冲刺的方向倒竿。”
公主快速道,“到头时再偏着往回拉,让鱼始终呈环形游动,像遛马一样,最终把鱼累到脱力,再把它引向岸边。”
慕容青目瞪口呆,说好的少言寡语,怎么钓起鱼来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
那尾大鱼当真凶悍,此刻发力挣扎起来,筋线破水声如裂帛。
慕容青没有经验,转向时险些脱竿,公主当机立断覆身上来——
两人双手交叠,紧紧握着同一根竿子,慕容青循着对方引导的方向一齐使力,竹竿弯成惊心动魄的弧度。
“再往左偏过去一些!”公主低喝道,“线得保持绷直,否则钩尖一松,鱼就能顺势挣脱。"
“竿别提得太高,线绷太紧也会断。”
慕容青啧了一声,松也不行紧也不行,钓个鱼学问这么多,难怪那掌柜的听他说手到擒来要嗤笑两声。
大鱼突然一个摆尾,湖面爆出大片水花,这下两个人都看清了:竟真是条三尺来长的大鱼!
随着身体被鱼拖拽前倾,慕容青只觉背后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把他连人带竿稳住了向后带,鼻尖萦绕着雪松和柚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莫名有些脸红,鱼却不管那些,忽向左窜,两人前胸贴后背;忽向右挣,两人险些搂作一团。
慕容青咬牙切齿地问:“还要溜多久?!”
“这个大小的话,”公主思忖道,“起码得一个时辰。”
慕容青闻言一个趔趄,差点栽水里,要不还是他下去捅鱼一刀更快?
想虽如此想,总不能真往下跳,慕容青努力坚持了半个时辰,鱼再次暴挣,他头上的发带在左摇右摆中渐渐松散,湖风吹开的是跟方才闻到的一样的木调香,跟公主买的香块,他倒也没少用。
慕容青的目光顺着他心中所想扫过去,恰逢公主也看过来,彼时对视刹那,又不约而同地别开脸。
当晚霞遥遥燃在天际时,三尺长的大黑鱼终于瘫软无力地被他们拉向岸边,慕容青背心微湿,倒不全是费力所致。
他刚想要提竿,公主却道:“越到最后关头,越是容易功亏一篑。”
掌柜的给他们装好的配件袋中正有一张不大不小的网兜,公主对着鱼头罩下去,拉紧束绳,这边慕容青配合着后退,二人合力,终是成功把大鱼弄上岸来。
慕容青很是畅快,就算被鱼甩着尾巴溅了一身泥水,依然开怀大笑,公主也面带笑意,用细麻绳向他展示这么大的鱼要怎么用弓鱼术活着带回去。
临行前,公主洗净了双手帮他重新束发,慕容青看着水边自己披头散发的倒影,后知后觉有些紧张,但又很快释然。
他相信,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再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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