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黑夜

　　没过多久，身旁的动静和逐渐清晰的意识将杨辰从沉睡中拽了出来。他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午后稀薄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浮尘缓慢翻滚。房间里还残留着昨夜旖旎的气息，以及身边枕头上属于林早的、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被强行封锁的闸门。他有些颓然地意识到，那四个多月的支教生活，那些山风、童声和纯粹的疲惫，并没有如他幻想的那样“净化”或“升华”他。

　　它们只是像一层厚厚的沙土，暂时掩盖了深埋在地下的炽热岩浆。

　　而林早，就是引爆这一切的那颗火星。只需一个照面，他辛苦构筑的所有防线，便不堪一击地彻底崩塌。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激烈而模糊的梦。那意味着什么？

　　他不太清楚，甚至本能地感到一丝害怕。以他的智商，他当然看得出来，林早那突如其来的主动和之后的“两清”宣言，绝非意味着真正的接纳或原谅。

　　那更像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下的产物，或许是冲动，或许是试探，或许是一种他参不透的、属于女人的心思。

　　他试图去分析，却像面对一道没有已知条件的超纲题，思维陷入僵局。这种“想不明白”让他有些烦躁，却也诡异地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拒绝？这个选项从未在他脑海里出现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当渴望了那么久的人与机会以这样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摆在面前时，任何理性思考都是奢侈且多余的。

　　“别想那么多了，”一个更原始、更直接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不吝和务实，“先做了再说。”

　　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既然她也没有明确驱逐他，那就顺着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头走下去。

　　管他的以后会怎样，管这背后有什么他无法理解的原因，至少此刻，他身在此处，而她在不远处。

　　这种“活在当下”的念头，混合着事后的慵懒和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轻松感，奇异地安抚了他心中那点不安和困惑。他掀开被子，决定不再纠结，先去冲个澡，然后……看看今天会怎样。

　　杨辰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带着一身清凉的水汽走出来。林早正抱着靠垫，蜷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窗外发呆，眼神有些空茫。

　　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身体呈现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戒备姿态，目光扫向他，带着一丝残余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杨辰却像是没看到她的紧张，径直走到沙发边，非常自然、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的疲惫，挨着她身边坐下了。沙发垫陷下去一块，两人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

　　林早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受惊的猫，猛地往另一侧缩了一下，声音带着明显的抵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要干什么？”

　　杨辰侧过头，瞥了她一眼。他的脸上还带着宿醉般的慵懒和明显的倦意，眼神却很清明，甚至有点无奈的坦诚。他扯了下嘴角，语气干巴巴的，却奇异地有种说服力：

　　“别瞎想。放心，我现在……，”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用一种近乎摆烂的实在口气说，“……元气大伤，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话直白得近乎粗俗，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空气中紧绷的气球。林早先是一愣，随即脸颊“唰”地飞起两片红云，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但奇怪的是，听他这么一说，她那颗悬着的心反而落回了实处，一直紧绷的肩膀也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

　　一种“危机解除”的身体信号，快过理智的思考。

　　然而，嘴上却不肯认输，她扭开头，避开他的视线，用强硬的口气给自己、也给他划下界限，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些昨晚失控的颜面：

　　“……你记住，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林早此刻的内心，正陷于一场无声却激烈的内战。

　　一方，是根植于道德与过往伤痛的、尖锐的警报： “这是错的。” 这个声音清晰无比。它源于那段关系丑陋的开端——始于侵犯、威胁和扭曲的共谋。

　　在她所受的教育和基本是非观里，这样的基础是原罪，是必须被彻底斩断的孽缘。

　　而另一方，则是来自环境、身体乃至潜意识深处、无声的“合理化”浪潮：

　　抛开不堪的起点，冷静审视，杨辰几乎是世俗意义上“完美”的伴侣选项：顶尖的智商、毋庸置疑的帅气、日益沉稳的气质，以及……令人面红耳赤却无法否认的、身体上的高度契合与彼此渴望。

　　这种全方位的“合适”，像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诱惑着她去忽略礼盒内里最初的污渍。

　　内心深处那个悄然浮现着一个声音声音：“如果……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呢？”

　　这个念头试图将不堪的过往重新解读为“命运曲折的铺垫”，将现在的和谐视为“绕了一圈终于走上正轨”。

　　林早重重地晃了晃头，仿佛要把那个试图将不堪过往“合理化”的可怕念头，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狠狠地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不去想那么多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疲惫，“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个念头一生出，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短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过于沉重的道德包袱。

　　有趣的是，在这个问题上，这两个勉强算得上青年、骨子里却还残存着少年心性的人，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达成了共识——走一步看一步。

　　就像三年前，在那个昏暗房间里，面对第一次越界的惊恐与无措时，他们最终选择的那条路一样：沉默，装睡，维持表面的平静，将一切交给时间。

　　这个年纪的人，总有一种盲目的乐观，或者说是一种对复杂问题的逃避。总觉得所有棘手的事情，未来总会有办法解决，或许过一阵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淡去，不了了之。

　　她坐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内心这场无声的战争显然还未完全平息。

　　杨辰凑过身来，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低声问道：“在想什么呢？”他的声音打破了客厅的寂静。

　　林早抬起眼，目光有些复杂地扫过他。他脸上那份直白的坦率，反而让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显得更加可笑。她迅速敛起情绪，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回答，同时站起身，试图用行动结束这场令人不适的独处：

　　“没什么。去吃午饭吧。”

　　听到“午饭””，杨辰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孩子气的高兴表情。他利落地起身，走向厨房。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餐桌上时，笑容瞬间凝固了。桌子上只有几片干巴巴的吐司面包，一盒鲜牛奶，还有一个明显是刚用过、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空盘子和杯子。

　　他诧异地转过头，看向林早，语气里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点点委屈：“你怎么……没帮我煎蛋？”

　　在他的认知里，既然同处一室，准备食物这种带着温情的举动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昨夜的交缠，更让这种“顺理成章”感在他心里加深了几分。

　　林早正划着手机屏幕，闻言，头也没抬。她只是极淡地瞟了他一眼，那眼神掠过他，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清晰的、事不关己的疏离。

　　她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明确的界限：

　　“想得美。饿了就自己弄。”

　　这句话，像一小块冰，轻轻砸在杨辰刚升起的那点隐约的期待上。他杵在原地，看着她专注于手机屏幕的侧影，完全没有要为他张罗的意思。

　　他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昨夜的火热，仅仅局限于那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

　　天亮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某种需要重新揣度和试探的轨道。那条无形的线，依然横亘在那里，而执笔画线的人，显然没有要模糊它的打算。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杨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到灶台边，自己开火，给自己煎了个蛋。

　　厨房里很快响起油锅的滋滋声。

　　不过很快，杨辰就找到了一个新的、看似无比正当的亲近理由。

　　他扒拉着自己煎得有点老的鸡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用一种尽量显得随意、却掩不住些许卖弄的语气问道：“对了，你大一……高数学得怎么样？听说财大的经管类高数挺难的。要不要……趁我这几天有空，帮你看看？”

　　林早正心不在焉地划着手机，闻言诧异地抬起头，眉毛微挑，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你？你不是九月份才入学吗？你自己都还没开始学大学数学吧？”

　　她显然还没完全意识到，一个刚刚摘得全国奥赛金牌的保送生，其数学功底与普通大学生，哪怕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之间，存在着何等巨大的、堪称维度上的差距。

　　杨辰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被严重低估了的、混合着委屈和不服气的表情。他放下筷子，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急切：

　　“我还没学？大姐，我高中就把数分和高代都刷过好几遍了！我们集训队玩的东西，比你们大学高数深多了好吧！”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了一句，带着点天才特有的、欠揍的直白，“不是我说，就你们经管类那点高数内容，我闭着眼睛都能给你讲明白。”

　　这番话，配上他那副“你居然怀疑我专业能力”的憋屈样，冲淡了刚才因早餐而产生的那点尴尬气氛，反而有点像个急于炫耀玩具的大男孩。

　　林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那点不甘和别扭，竟奇异地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冲淡了些许。

　　她白了他一眼，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化了点，带着点没好气的揶揄：“是是是，知道你厉害，杨大学霸。行了，快吃你的吧，蛋都凉了。”

　　她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冷硬地拒绝。

　　这个小小的、围绕着“学业”的话题，像一块投入冰面的石子，虽然没能立刻融化所有寒意，却成功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为两人之间强行开辟了一个看似安全、中性的交流区域。

　　杨辰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丝松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个突破口找对了。

　　他不再纠缠，低下头继续吃饭，但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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