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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罗莎琳德恢复之后,独自前往辉光城调查卡莱尔的事。
辉光城的地下监牢潮湿阴暗,石壁不断渗出水珠。走廊尽头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在阴冷空气中微微晃动。
卡莱尔坐在囚室的石板床上,双手被特制的禁魔镣铐锁住。他穿着灰色囚服,取代了往日那身考究的紫色长袍。但他的眼睛依然在昏暗中显得锐利,那是狂热退去后留下的清醒。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而清晰。
卡莱尔抬起头,看见罗莎琳德站在铁栏外。她穿着素色长裙,外罩深绿色斗篷,金发用木簪松松绾起。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眸已恢复清澈与平静。
“罗莎琳德,我猜你会来。”卡莱尔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有些问题,只有你能解答。”
狱卒打开牢门,罗莎琳德走进来,在狱卒搬来的木椅上坐下。她示意狱卒退到走廊外等候。
“你想问什么,卡莱尔?”她声音平和,不带审判的意味,更像学者之间的对话。
卡莱尔向前倾身,镣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那一战。”他说,“地下实验室里,我布置了五十三只吸血鬼,都是用生命精华强化的精英,每一只都能独自对抗一支士兵小队。可你们闯入时,只剩下两只。”
他盯着罗莎琳德的眼睛。
“我检查过法阵记录。没有大规模战斗的痕迹,没有尸体,连魔力爆发的残留都没有。那五十一只吸血鬼就像凭空消失了。但它们确实存在过。实验日志、生命精华的消耗记录、地下空间的容纳痕迹,全都证实这一点。”
罗莎琳德静静听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起初我以为是某种大规模空间传送或放逐术。”卡莱尔继续说,“但我研究过所有已知的空间魔法,包括失传的古术。没有一种能在不触动我布下的十七层反探测结界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转移五十一个高魔力反应的生命体。”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
“然后我开始想另一种可能,不是转移,而是抹除。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灭,而是从存在层面被彻底擦去,连它们在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被修正。仿佛一段历史被删除、被重写。”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火把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能做到这一点的,”卡莱尔一字一句地说,“只有神明,或是与神明同等的存在。”
罗莎琳德的目光落在石壁的水痕上,仿佛望向很远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有神明在暗中干预。”她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不是认为,是确信。”卡莱尔说,“而且那位神明保护的对象是你,罗莎琳德·西尔瓦里安。”
他靠回石壁,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我开始重新查看关于你的一切记录,我能查到的,以及那些查不到的部分。十六年前封印暴食魔王,表面是集结了当时大陆最强的力量,可关键转折总有你的身影。七百年前的血色新月事件,史书记载是精灵联军击退了吸血鬼大军,但我在古精灵文献残片里,找到一段模糊的记述,一位金发的治愈系魔法师在月亮变红时独自走向敌军阵地,随后吸血鬼军团莫名溃退。”
卡莱尔的眼睛越来越亮,那是发现真相碎片时的兴奋,即使身在牢狱也无法压抑。
“还有更古老的传说。一千二百年前,大陆东部的枯萎之地重现生机,史书归功于自然循环。但游吟诗人的古歌谣里唱的是她走过焦土,足下生花;她伸手触摸枯树,新芽萌发。歌中的形象,与你如今的模样异常接近。”
他停下来,深深吸气。
“罗莎琳德,你不是普通的半精灵。你的寿命、你的力量、你在历次重大事件中的恰好在场,这些若用有神明在暗中庇护甚至指引来解释,所有不合理之处都变得合理了。”
罗莎琳德沉默了很久。
牢房外的走廊里,隐约传来其他囚犯的咳嗽声。
“卡莱尔,”她终于开口,轻声说,“你知道时间魔法为什么被列为最高禁忌之一吗?”
卡莱尔一愣,没想到她会转到这个话题。
“因为干涉时间会扰乱因果,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他下意识回答。
“不只是这样。”罗莎琳德抬起眼,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依然清亮,“更因为,时间领域的真相会动摇人们对现实的认知。当你意识到过去可以被修改、未来存在无数分支、每一个选择都创造出新的世界时,你会开始怀疑一切存在的意义。”
她站起身,走到铁栏边,望着走廊里跃动的火光。
“你猜对了一部分。确实有超越凡俗的力量在关注我,甚至在某个时刻介入。但我不知道那是哪位神明,也不知道祂的目的。我第一次察觉,是在几百多年前,我救下玛拉凯尔的那次。”
卡莱尔屏住呼吸。
“那时我游历到大陆南端的焦炎峡谷,遇见一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旅人。”罗莎琳德回忆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用了三天三夜才稳住他的伤势。过程中,至少有十七波来自不同势力的追杀者找到我们,每一波都足以将我毁灭。但每一次,追杀者都会在最后关头遇到意外。”
她转过身,看向卡莱尔。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三个天使将我们堵在山洞里。我已耗尽魔力,准备迎接终结。但就在他们出手的前一刻,山洞顶部崩塌了,不是自然塌方,崩塌的落石精准地砸中了那三人,分毫不差。而我所在的位置,连一粒灰尘都没有落下。”
卡莱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之后,我开始留意。”罗莎琳德继续说,“每次我陷入真正无法凭自身力量化解的死局时,总会有巧合发生。有时是天气突变,有时是第三方意外介入,有时是敌人突然犯下低级错误。次数不多,我漫长的一生里,大概不到十次。但每一次,都救了我的命。”
她走回椅子旁,但没有坐下。
“我曾尝试追溯这些巧合的源头。我请教过预言系的大师,查阅过上古文献,甚至冒险使用过禁忌的探测术式。但所有线索都指向虚无,就像有一只手,轻轻抹去所有痕迹,只留下结果。”
卡莱尔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镣铐,金属表面映出扭曲的火光。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喃喃道。
“我不知道。”罗莎琳德承认,“但我有一个猜测。这种介入的方式,如此精准而低调、尽量不扰动世界原本轨迹的风格,很像某位古老神明的作风。”
她没有说出名字。有些神明的真名,本身就带有力量。
卡莱尔沉默了很长时间。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晃动,映出深深的阴影。
“你告诉我这些,”他终于说,“不怕我利用这个信息吗?”
罗莎琳德轻轻摇头。
“第一,你即将被移交给真理学院的审判庭。你的余生将在严密的监视和禁魔环境中度过,没有机会利用任何信息。第二……”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悲悯。
“卡莱尔,你真正追求的从来不是永生,而是理解。你想理解生命的本质,理解时间的奥秘,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根本法则。你走上歧路,是因为在求知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被吸血鬼之王的低语蛊惑,错把手段当成了目的。”
卡莱尔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眼眶却红了。
“现在你触及了一个更大的谜题。”罗莎琳德说,“一个关于神明、关于命运、关于为何是我的谜题。这个谜题,足够让你用余下的生命去思考,在监狱里,用正确的方式思考。”
她走向牢门,狱卒从外面打开铁栏。
“等等。”卡莱尔叫住她。
罗莎琳德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那个保护你的神明……”卡莱尔沙哑地说,“你害怕吗?有那样强大的存在,在暗中安排你的人生。”
罗莎琳德沉默了片刻。
“曾经害怕过。”她诚实地说,“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无论有没有神明的介入,我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治愈伤者,守护生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世界变得好一点。这是我的道路,是我自己选的路。神明或许改变了某些过程,但没有改变我的本心。”
她走出牢房,铁栏在身后关上。
“永别了,卡莱尔·索恩。愿你在思考中找到安宁。”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卡莱尔瘫坐在石板床上,仰头望着渗水的天花板。禁魔镣铐沉重地压在他的手腕上,但他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罗莎琳德最后的话。
还有那个更大的谜题。
……
辉光城的城主府坐落于城市的制高点,是一座融合了海滨风格与帝国建筑特色的白色石垒城堡。站在城堡的观景露台上,可以俯瞰整个港口与远方蔚蓝的海平面。
卡斯帕城主五十岁出头,身材微胖,脸庞圆润,总带着和善的笑容。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藏着属于精明统治者的锐利。
“罗莎琳德女士,再次感谢你在辉光城危机中的贡献。”卡斯帕亲自为她斟茶,“若不是你及时介入,等帝国中央的援军赶到,局势恐怕已无法挽回。”
两人对坐在露台的茶桌前,海风送来湿润的气息,远处隐约可闻海鸥的鸣叫。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罗莎琳德接过茶杯,轻嗅茶香,那是产自帝国南部的金萱茶,带有独特的蜜香。
“该做的事。”卡斯帕重复这个词,微微一笑,“这世上,能清楚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事并真正付诸行动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放下茶壶,望向海平面。
“卡莱尔,我的前任。我们曾是朋友,你知道吗?当年在真理学院求学时,他是时间系的天才,我是土系的学生。我们常在图书馆辩论到深夜,争执着究竟该追求知识的纯粹,还是该考虑知识的社会应用。”
罗莎琳德静静聆听。
“他常说,人类最大的悲剧是寿命太短。”卡斯帕的嗓音里带着感慨,“一个学者,花费二三十年掌握某个领域的知识,再花二三十年深入钻研,刚要触及真理的边缘,生命却已走到尽头。他说这是造物主最残忍的设计。”
“所以他追求永生。”罗莎琳德说。
“他是渴望更多的时间。”卡斯帕纠正道,“不是为了享乐或权力,只是为了知道得更多。这种渴望本身没有错,错在他选择的方式。”
他转过头,看向罗莎琳德。
“而你的选择,似乎总让世界变得更好。十六年前的塞莱斯特事件就是明证,我读过完整的机密报告。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主张彻底消灭暴食魔王,只有你坚持封印与净化。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话题自然地转向了“永恒晨曦”。
“那件神器,我曾在文献中见过记载。”卡斯帕说,“据说它最后一次被使用,是在八百年前的深渊之战中。当时的精灵王持它净化了被深渊气息污染的生命之泉。之后便下落不明,直到现身于千星之城。”
罗莎琳德点头:“守护它是千星之城城主的职责。塞莱斯蒂娅愿意借出,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尽管她对我个人,有些意见。”
卡斯帕笑了:“我听说了。再见到你就狠狠鞭打你,塞莱斯蒂娅城主还是这么有个性。但她肯借出神器,说明内心深处是认同你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认真。
“罗莎琳德女士,请允许我问一个或许冒昧的问题。使用永恒晨曦净化塞莱斯特后,你似乎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具体是什么?当然,若不便透露,我完全理解。”
罗莎琳德注视杯中澄澈的茶汤,沉默片刻。
“神器的力量需要容器来引导。”她缓缓说道,“永恒晨曦是生命之神留下的圣物,其力量本质是创造与滋养。但用它净化被暴食魔王侵蚀的存在,就如同以生命之水冲洗污浊的沟渠。水能洗净沟渠,但水自身也会被污染。”
她抬起眼,海风吹动她的金发。
“我作为引导者,承载了那份污染。那不是物理上的伤害,而是更深层的,概念层面的侵蚀。我的魔力本质被暂时扰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平衡。”
卡斯帕神情凝重起来。
“有危险吗?”
“有。”罗莎琳德坦诚回答,“若侵蚀过深,我可能会失去治愈魔法的能力,甚至魔力体系崩溃。但幸运的是,情况仍在可控范围内。在真理学院的花园中休养,借助那里积累的生命气息,应当能加速恢复。”
卡斯帕起身走到露台边缘,双手轻按石栏。
“我有时会想,”他背对着罗莎琳德说,“像你这样不断付出、承担的人,是否也会有感到疲倦的时候?是否也曾希望有人能替你分担一些?”
罗莎琳德也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望向大海。
“会疲倦。”她轻声说,“但不会指望有人分担。因为有些责任,只能由特定的人来承担。这是我的选择,我的道路。疲倦是这条路上的一部分,我接受它。”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微笑。
“不过,有人相伴同行,确实让旅途不那么孤独。莉泽洛特公主,塞勒内小姐,贝雅特丽齐,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卡斯帕侧首看她。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
“你知道吗,罗莎琳德女士?”他说,“辉光城危机解决后,马库斯执政官的报告中特别提到了莉泽洛特公主的冷静与担当,以及亚丝明小姐的勇气与智慧。他说,公主在关键时刻懂得信任专业者、克制冲动,这是成熟统治者的品质;而亚丝明小姐在绝境中仍保持思考、寻求生机,这是真正学者的风范。”
罗莎琳德的笑意深了些。
“她们都是出色的年轻人。这个世界的未来,正需要这样的人。”
海风渐起,拂动两人的衣袍。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卡斯帕问,“回圣光城?还是继续旅行?”
“先回圣光城。”罗莎琳德回答,“有些事需要处理,有些人也该见一见。之后,或许该去一些久未踏足的地方看看了。时间不等人,即便是漫长的生命,也该用在值得之处。”
卡斯帕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又静立片刻,望着海鸥在港口上空盘旋,帆船缓缓驶入泊位,这座历经劫难的城市,正重新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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