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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神
晨光熹微,透过澄园的雕花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温照白披着一件外袍,坐在书案后。他面色仍然是苍白的,眼神却清亮锐利。书案上,铺着一张南州水系图,旁边还搁着厚厚几本泛黄的官员名册,是他在来南州之前就从吏部借来的。温照白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南州相关往年的上计报告他都从相关部门调用了。
鹿聆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无意识地用手指戳着桌上那个丑陋的“水君”泥偶。不知道为什么,镜域中湘君说过的话一直盘旋在她脑海中:
“神明是不会理解人间的爱的,夫君爱我,便只想我自由幸福,过最寻常快乐的日子,做我想做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她觉得熟悉。
“还是想不通?”温照白的声音温和,打破了沉寂。
“什么?”鹿聆被打断了思绪,她抬起头再看看手中的泥偶,才反应过来了:“哦,你说这个泥偶上的气息么,确实是微弱又古怪,但湘君说有和她同源的地方,湘君感知到的气息是做不了假的,可是一个卑劣的小吏,怎么可能拥有和神女同源的力量?
“和风应该快回来了。”温照白话音刚落,书房门就被轻轻叩响。
和风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意进来,言简意赅地禀报:“国公,司命,属下查清了,芳水与各条支流的关键节点上,无一例外,都有一座破败的神庙,因为太过隐蔽破旧,之前并没有引起注意。但详细翻查一番,都有一样的泥偶,且香火未灭。”
温照白的将和风描述的神庙的位置在水系图中一一标出来,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几本南州官员名册上。
“我虞朝的大小官员任职时都会登记在名册上,南州本地留存的名册恐怕已经无法查证,但为防有人私下篡改,早在陛下任命我来南州之初,我就令人从吏部借来了。”
鹿聆一向是最怕看书的,这次却头也不抬地和温照白一起翻阅寻找,温照白原本想让她歇着自己来的,鹿聆却沉默着摇摇头,她的神情不同以往,温照白一时却不知为何。
“小鹿……”他想问一问,却被鹿聆打断:“小白,你看!”
鹿聆指着名册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名字,和风站在一旁恨不得将脑袋伸过去,温照白看一眼沉默着没有抬头看他的鹿聆,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追问。
“陈胥,本贯江南道南州江都县,曾任司仓参军,任职五年,无勋无爵,于任上殉职,享年四十有二。”无论是任职南州的时间还是籍贯都对得上,而司仓参军这官职专司物资钱粮调配,在账目上与主官有争执也不意外。
“任职五年都没有晋升,要不是能力一般,要不就是被人阻挠。而在任上殉职竟然没有任何抚恤追赠的记录,证明不是品格高尚或因公殉职之人。壮年而亡却连死因都没有记录,此人之死必定不算光彩。”温照白抽丝剥茧,从寥寥数字中分析出此人的异常。
“若他就是陈成安提到的先祖,阴差阳错获得机缘,使得后代血脉中能出现如陈郎君一般神异。也是因为血脉的缘故,如今陈郎君又被什么人选中,陈家不愿意,于是就特意安排了一场婚礼让陈郎君被湘君发现然后藏起来……”鹿聆的脑中仿佛有光闪过,“所以……陈家一直都知道神女的存在,而且与挑选陈郎君的人并不完全一心。”
“我明白了!”鹿聆倏地站起身,还是温照白熟悉的那个眼神清亮的小鹿,“根本没有什么守护南州的水君!是陈胥!他一定是在湘君沉湖神力逸散之际,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邪法,窃取了湘君残留在这片水域的力量!”
她看向温照白,语气笃定:“他将窃来的力量伪装成自己的,借湘君塑造了‘水君’的形象。陈别驾说的血脉之力,就是这么来的!陈胥是主谋陈家其他人也是帮凶,他们陈家世代,都在靠窃取神女的力量维系这个谎言!”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君!只有一家偷取神明力量上百年的窃贼!”
书房内一时寂静。这个推论,将水君、陈的过往、气息的同源与污浊、陈家的血脉这所有的线索都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窃取了神明力量,并以此愚弄百姓、攫取权力上百年的阴谋,终于浮出水面。
……
南州州府,正堂。
今日是十日一次的主官议事,堂下坐满了南州的大小官员。陈成安坐在左手首位,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沉稳,只是偶尔瞟向主位那空置的紫檀木椅时,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焦躁与激动。
随着漏刻显示的辰时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为什么晋国公还没有来,陈成安脸上的激动越来越明显,他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开口:“既然晋国公未能前来,想必是重伤未愈,那么这次议事就暂且由我来主持。南州的账目……”
“陈别驾未免太过心急了吧!”温照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成安瞳孔微缩,神情一凌,与其他官员一同起身。
温照白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步伐却稳如磐石,目光扫过众人,不怒自威。
陈成安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惊慌与刻毒。温照白却并没有将视线分给他一毫,他声音平和:“本官前日不慎落水,有劳陈别驾挂心了,幸而并无大碍。”
陈成安确实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快的恢复和醒来,看着他:“素来听说国公体弱,落湖虽是意外,却也应当好好修养,南州之事还有我们几个……”
温照白虽身份尊崇,却一向不是会打断别人说话的人。只是陈家很可能在窃取神力妄图通过造神取代神明,陈成安又确实三番五次不怀好意地窥探,那就不必给他留这个脸面。
他难得不留情面:“既然是官员议事会,还请陈别驾称呼我黜陟使!先前我病着,陈别驾就忙不迭上门揽权,被我夫人拒绝后仍然打算在议事会上越俎代谋么!”
南州官场上也并不是都与陈成安一心,温照白的话令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陈成安的脸色一时间阴沉起来。
温照白并不理会脸色青白的陈成安,他在上首落座,然后示意众人坐下,只留陈成安一个人站在那里。“先前夫人得我授意,劳烦别驾调查我于芳心湖上遇袭一事,不知有何收获?”陈成安反应过来刚想坐下,就又被温照白点了名,只好站在那里回话。
饶是陈成安对此早有准备,也没想到温照白会真抓着此事不放:“回黜陟使,据下官调查,此事应与一伙外地的水匪有关,下官已经命人前去剿匪了。”
陈成安心知肚明温照白已经发现此事是自己所为,他敢这么敷衍就是笃定了温照白拿不到证据。
温照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因这敷衍动怒。看在陈成安眼里,就是他没能拿到实证,即便二人都心知肚明也没法拿他怎么样,于是他暗自松了口气,冲温照白拱了拱手施施然落座。
堂中气氛一时凝滞,其余官员才从这一场交锋中反应过来,纷纷呈报政务,分析、议论,一切仿佛与往常无异。直到议程过半,陈成安暗自松了口气时,温照白却轻轻抬手,止住了又一个歌功颂德的官员。
“本官自然知晓诸位为南州鞠躬尽瘁,只是诸位乃是朝廷官员,食的是朝廷俸禄,怎好将朝廷的政令视为无物!”
众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黜陟使此言何意?”“是啊大人,我等绝无此意啊!”
“砰!”一声,是温照白将先前寻来的水君泥偶重重放在了桌面上。
“诸君可不要说没见过这泥偶,此物在南州城并不罕见,你们之中或许还有不少人祭拜供奉过吧?”
南州人确实对水君不陌生,这是南州人心照不宣的事。只是这是民间自发的行为,南州又不比天都对《祛神令》奉为圭臬,南州人心底对神明仍是敬仰的,因而确实还有不少人供奉庇护南州的水君。
温照白初到南州时,众人还有所收敛,只是时间一长,没见到这位大人对南州信仰水君一事有什么异议,又听说温照白向来就不是坚定的祛神党,这才放下心来。
没想到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借此发作。
“大人!”众位同僚都被拖下水,陈成安反而安了心,他从没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供奉这泥偶不过是百姓愚昧,下官等虽偶有听闻,也屡次申饬,只是拗不过南州人心。若以此定罪,岂非寒了南州百姓之心?在座同僚或许有监察不严之过,可若要真是因此定罪,下官等真是冤枉啊!”
“是啊是啊……”在场都不是傻子,知道若是这违抗政令的罪名要是真落到自己头上怕是难以善了,不如顺着陈别驾的话。
陈成安此举未必全是为了推脱罪行,更多的是想把众人绑到他这一方,试图让温照白得罪所有人。如果温照白严格按照法令执意将众人治罪,那么必将尽失人心,如果温照白转而退缩,便打破了他坚守法律行事的底线与原则,必然再无信誉可言,又有何脸面继续统领南州官员行事?
陈成安面上惶恐行礼请罪,心里却为温照白竟然傻到把自己送入两难局面冷笑。
只要温照白无法继续得信于南州,那么身为目前南州最高官职的自己,就可再将南州收入囊中。届时即便朝廷再重新派人来查,也不会再有任何发现了……
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啊,就是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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