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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大霄通明殿的法事从一早开始,除开皇帝,其他人都未时才去。后宫到得最早的是皇后和太后,紧跟着便是各宫妃嫔,最后是朝中大臣和世家的家眷。通明殿前搭了棚子,朝臣和皇子们已经两边站定,皇后搀着太后上了台阶,亲自拈香上供。
薛文怀盘腿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穿着明黄色织着万字暗纹的道袍。天钧道人手执拂尘,闭目立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随着口令起身下拜,然后垂手立着,等天钧带领一众弟子执幡奏乐,在场中往来穿梭七七四十九圈。
这是考验体力和耐力的时候,考虑到太后和年纪大的朝臣们,上了些岁数的二十一圈后便可离场。
候在大门外的常宁看见太傅梁任舆颤颤巍巍出来,躬身行礼候上前搀了他,轻声问道:“太傅可要去花园里歇歇?那边预备了软座和解暑之物。”
“不必了。”梁任舆看着他,心中一阵刺痛,“老了,站一会儿腿就有些僵,正好活动活动,慢慢走走就好。”
常宁正要让身边小太监送太傅出去,此时太后出门来,众人忙又见礼。
太后见是梁任舆,庄重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久不见太傅了,身子可好?”
梁任舆行礼道:“多谢太后挂念,今年大病一场,身子便不如从前了。不过臣看着太后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好什么,不过掰着指头过日子,活一日算一日罢了。”太后道,“少操心,多保养,太傅也要擅自珍重。”
太后见常宁扶着太傅,笑道:“到底是有过师生情谊,比旁人更亲厚些。常宁,传哀家的懿旨,叫一乘肩舆来送太傅出去。”
梁任舆忙推辞道:“臣断断当不起此等尊荣!”
“三朝帝师,你当得起。”太后抬手止住他的话,“又不是什么值得逛一逛的地方,你且歇息一下,出了宫那些繁华街市,你随意逛去。”
梁任舆听得此言,也不好再推辞,又谢了恩典,才上肩舆离去。
太后转头对常宁道:“你一直在这里候着?”
“是。”常宁应道,“殿内供奉先祖和诸方神灵,奴才这样的不敢进去。”
太后轻叹了口气,温和道:“常宁,事已至此,不必妄自菲薄,出淤泥不染,心中高洁比什么都重要。”
“多谢太后教诲。”常宁伸手让太后扶着上了肩舆,才又退回门口。
天色渐暗,通明殿的人已经少了快一半,剩下的人也都又热又倦,被香一熏更是昏昏沉沉。外官最晚戌时就要出宫去,申时开始便陆续散去,里面的人更少了。
绕场完毕,还要念诵七遍《超生咒》,低沉的声音自殿里传来,催眠一般。
常宁身形隐在阴影中,默默观察着里面的一切。戌时过了不久,一个年轻道士垂头路过嫔妃跪拜的区域外,忽然放慢了脚步轻轻咳了一声,又捂着嘴快步往西偏房去了,看着并无不妥,只是没过多久,跪在最后的云嫔默默起身,拉身边的宫女补在自己位子上,便也往西去了。
常宁不动声色,往通明殿西角门去,这门并不显眼,平日里也只有送香蜡纸钱的太监从这里进出。角门右侧便是库房,平日里都上锁,今日做法事怕临时取东西不便,所以门只是虚掩着,锁虚挂在上面。常宁小心靠近窗下细听,里面有一男一女低语。
“外面做法事,你这是要怎么呢?当心得罪了神明。”女子娇嗔道。
“等不得了,你便是我的神明。”男子的声音急切。
“不过还有一两刻钟,你等散了再过来不好么?当心你师父寻不到你……”女子的话被打断,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没过多久,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常宁忙退出门外,透过门缝里观察里面的情况。云嫔先从门里出来,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衫才往前面去了,待她走远,那道士也从屋里出来,左右张望见没有异常,才锁了门也离去了。
常宁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只做无事一般慢慢走回大门外。石竹见他面色有些疲累,便轻声道:“师父守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刚才里面传话,说皇上要通宵打坐,今晚怕是不会出来了。”
“也好。”常宁点点头,“明日你不必当值,好好歇一日。”
终于熬到法会完毕,各宫妃嫔送皇后先行之后便各自回宫。云嫔带了宫女穿过花园回□□堂,边走边抱怨:“这半日下来,这腰都不像自己的。皇上也是爱折腾,听说御史台都吵翻天了,还是要做。”
小宫女道:“最近宫里都在传闻说花园里不干净,再加上今年梁州那边水灾,听说死了不少人,皇上才要做这场法事超度。”
梁州太远,云嫔倒是不太清楚,只说到花园里不干净,大概除了自己,这宫里没人知道内情,忍不住笑道:“疑心生暗鬼,有什么好怕的,你跟我往来多次,可遇到什么了?”
“这倒是,娘娘有神明庇护。”小宫女奉承道。
云嫔想着那人时常装神弄鬼唬了好多人,今日宫中众人都有些疲惫,自然比往日川懈些,不如趁此机会吓他一吓,便对那小宫女道:“你且先回去替我准备好沐浴的热水,我在这里逛逛,疏散疏散再回去。”
“这……”小宫女有些迟疑。
“没事,一会儿就回来了。”云嫔推了她一把,自己往花园中走去。
月上中天,花园中极安静。云嫔从石子路转回离通明殿的西角门不远处,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人影出了门,飞快地往这边过来,她知道是玄川,他去□□堂怕碰上巡夜的侍卫不会走大路,便是从这边的绕小路去。云嫔慢慢后退,想躲在树影里待玄川经过时吓他一跳,就在此时,树影深处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捂嘴制住,拖进黑暗中。
云嫔惊恐地挣扎着,踢到身边的草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经过的玄川警觉,停下脚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那声音倒蓦地消失了。玄川以为是野猫或者黄大仙之类的小动物经过,也没多想,加快脚步往□□堂去了。
今晚的□□堂有些不同,门开着,屋里烛光明亮,云嫔的贴身宫女一直候在门外寸步不离。玄川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外面守到天色已经微明,才不得不回去。
宫女一晚上没见云嫔回来,出去寻了也不见踪影,只能去向皇后禀报,皇后晨起正在梳妆,闻言便让人去告诉卢统领,让他派侍卫一起找。直到快午时,才有消息传来,云嫔溺亡在花园南口的井中。
皇后的手指沿着茶杯口绕着圈,盯着黄绿的茶水出神。掌事太监彭路进来,跟云绣交换眼神之后,默默退到一旁。
“说吧。”皇后淡淡道。
彭路上前道:“仵作验过了,没有其他伤痕,溺亡,时间大概在子时到寅时。”
皇后停下手指,缓缓起身,抚了抚衣摆上的皱褶:“随我去见皇上吧。”
薛文怀天亮才回了宣明殿,刚合眼还没睡踏实,常宁便进来禀告云嫔溺亡的事之后,他心烦意乱地起身又觉得头疼,把屋里伺候的人全赶了出去。
皇后让跟着的人都留在门外,独自进去。屋子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薛文怀靠在榻上,扶额皱眉。
皇后亲自去推开窗,外面风吹进来虽带着些热气,却让屋子里凝固的空气活泛起来。薛文怀深吸了口气,抬头对皇后道:“你来了。”
皇后蹲身行礼道:“请皇上节哀。”
薛文怀恍然,他倒并没有多哀痛,常宁禀报时,他甚至想了想云嫔是谁。后宫里人太多了,有好些一年都难得见一次,连人都认不得,何谈哀痛。只是这些妃嫔多少有些家世背景,做做样子好歹要全母家的面子。
他伸手虚扶皇后起身,让她也在榻上坐了,才叹息道:“怎么就掉井里了,太不当心了。”
“臣妾请皇上示下,云嫔的丧仪该如何料理?”皇后微微垂首,恭敬问道。
薛文怀看了她一眼,唤常宁进来问道:“云嫔母家如何?”
常宁想了想:“回皇上,云嫔娘娘父亲是琴州节度使秦榕秦大人,母亲是原来刑部尚书谢延升的胞姐。”
薛文怀点点头:“那就按嫔位的礼制办吧。”
见皇后低头不语,常宁只好躬身道:“奴才以为如此怕是不妥。”
薛文怀又皱了眉,家世平常的妃嫔,既无盛宠也无子嗣,若是厚葬则不合礼制,他倒没深思这样的安排有何不妥。
“云嫔坠井的原因并未查明,身边的宫女只说娘娘吩咐她先行回宫,后面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可是之前宫中就有传言说花园里不太清净,昨日刚做完法事便出了如此离奇的事,只怕会有更加离谱的传言。”常宁道。
“常宁说得有道理。”皇后开口道,“对外只说云嫔劳累体力不支,路过花园时不小心被藤蔓绊了脚自己跌进去了。皇上顾念旧情,追封为云妃,按妃位礼制置办丧仪。”
见薛文怀颔首,皇后侧头对常宁道:“那井是早年为了浇灌花圃方便才打的,如今出了事也不必再留了,让人去推了井台再盖好,不要再有意外发生。”
常宁领命,退出来吩咐人去花园处理那口井,自己去□□堂看看状况,刚到半路,就见仵作小川躲在墙角轻声唤他。
小川属于禁军,也常去泰都衙门里帮忙。宫中寻常死人也不用仵作,所以他不常在宫中走动,进宫来也是去太医院记档。他本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冒险来找他,想是有要事。
小川见常宁过来,迫不及待拉了他到僻静角落,又仔细查看了周围,确认没有问题,才低声道:“我心中有个疑惑,不敢轻易对他人言说,只能先来请公公示下。”
常宁知他不是故弄玄虚之人,便问:“何事?”
小川再压低了些声音:“我给云嫔娘娘验尸时,发现她已经有了身孕。可是最近在太医院并没听说后宫哪位有孕,便没有声张。”
常宁微微吃惊:“你没声张也好,想是云嫔自己也未必清楚。还是不要告诉皇上了,免得徒增悲伤。”
“是。”小川点点头,“公公思虑周全。”
“此事以后也不便再向任何人提起,你知道轻重的。”常宁道。
小川看多了生死,却不想找死。宫里的事有他想不通的关窍,他能接宫里的差事至今还能稳妥,也不过“知情识趣”四个字而已。听常宁如此说,便忙应声道:“是,那我便销档出宫了。”
□□堂里白幡林立,门口的灯笼也用白布笼住,云嫔住的正殿里已经停灵完毕。常宁站在台阶下远远看着那口棺材,想起他和石竹发现鬼面人的那晚。他打发石竹回去,自己远远跟着鬼面人的踪迹到了□□堂外,那鬼面人在角门外轻叩了三下便开了。就在开门的片刻间,借着檐下挂着的灯笼的微光,他看清里面开门的样貌。那鬼面人迫不及待地将云嫔揽进怀里,云嫔挣脱他,飞快地关上了门。
常宁其实并没有打算揭穿这件事,所以当石竹问他的时候,他说跟丢了。他猜那鬼面人是大霄通明殿的道士,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可是不重要,两个人敢在皇帝眼皮底下有奸情,就是没把森严的宫禁和皇权放在眼里。常宁心里忽然觉得很痛快,报复的痛快。
他本打算就这么顺其自然,等哪天东窗事发,一定会把薛文怀气得不轻。可那天薛文怀忽然说等中元节后要带他去行宫避暑,往日种种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令人窒息的恐惧让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宫里要发生些什么,才能绊住皇上的脚,让他只能在宫里老老实实呆着。
只能拿云嫔下手。若真相被发现,那就索性闹大,薛文怀气急败坏必定大病一场;若只当意外处理,后宫里妃嫔薨逝,皇帝为了做做面子,好歹也要装一装悲痛的样子。无论如何行宫是不能去了,他就躲过这一劫。
只是没想到,云嫔居然有了身孕。常宁心情有些复杂,本来有更大的热闹可以看的。
□□堂的掌事太监看他站在太阳地里,忙小跑着过来,殷勤道:“仔细晒着了,您快进去喝杯茶解解暑吧。”
常宁随他进去,目光扫过灵柩旁跪着平日里服侍的宫女太监,扬声道:“皇上追封云嫔为妃,丧礼按妃位礼制办理。“
待众人叩头谢恩完毕,常宁又四处查看了一遍,见没有异常便出门去,唤了人来吩咐道:“云妃娘娘近侍的宫女太监感念主子恩德,又念娘娘膝下无所出,自愿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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