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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风月无情 Chapter 24
渔村的夜,是粘稠的、带着咸腥气的黑暗。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里时隐时现。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简陋的木质码头,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像某种巨兽的心跳。风很大,卷起咸湿的水汽,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我蜷缩在废弃仓库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的、等待被装船运走的牲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新身份的塑料袋,仿佛攥着我全部的、摇摇欲坠的未来。中间人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上去之后,生死由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竖起耳朵,捕捉着风声和海浪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引擎声、脚步声、甚至是呼吸声。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意味着追兵已至,或者,是接应的船只。
子时将近。海面上的黑暗更加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我的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
终于,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海浪声掩盖的柴油引擎的“突突”声。声音由远及近,缓慢而谨慎。
我屏住呼吸,从阴影中探出头,望向码头最右侧。黑暗中,一个模糊的、比渔船稍大一些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靠岸。没有灯光,像一条幽灵船。
就是它了,“海鸥号”。
船体靠岸,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一个黑影从船上跳下来,系好缆绳。然后,他朝着仓库的方向,打了一下手电筒,光柱短促地闪了三下。
暗号!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空气,从阴影中站起身,快步向码头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我强迫自己稳住。
走近了,才勉强看清船的轮廓。是一艘旧式的铁壳货船,船身锈迹斑斑,吃水线很深,显然装载了货物。船尾有一个低矮的船舱。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站在船边,警惕地打量着我。
“快。”他压低声音,只有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在他的示意下,踩着湿滑的跳板,踏上了摇晃的甲板。甲板上堆放着一些用防水布盖着的货物,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
男人收起跳板,解开了缆绳。引擎再次发出低沉的“突突”声,船只缓缓离开码头,驶入无边的黑暗。
我站在船舷边,回头望去。那个破败的渔村,那片承载了我短暂喘息和巨大恐惧的土地,迅速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前方,是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茫茫大海。
没有告别,没有退路。
船开出一段距离后,那个男人才示意我跟他进入船舱。船舱低矮狭窄,弥漫着机油、汗臭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一盏昏暗的蓄电池灯摇晃着,投下摇曳的光影。舱里有四五个人,或坐或躺,都是男人,穿着邋遢,面容疲惫麻木,眼神警惕地扫过我,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他们是偷渡客,和我一样,是见不得光的老鼠。
男人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空着的、铺着脏兮兮毯子的位置。“你的。没事别出来。吃的喝的会送。到地方自有人接。”他的语气毫无感情,像在交代一件货物。
我默默走到那个角落,蜷缩下来。甲板的晃动感透过船体传来,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晕船的反应上来了,加上密闭空间里污浊的空气,让我阵阵作呕。
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压抑、绝望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我抱紧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身体的难受和心灵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击垮。
我不知道这艘船要开往哪里,是东南亚的某个小国,还是更遥远的彼岸?中间人没有说,我也不敢问。这是一条单向的、无法回头的旅程。
航行是漫长而痛苦的。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晕船和昏睡中度过。食物是干硬的面包和咸鱼,水是带着铁锈味的淡水。偶尔有船员下来,也是面无表情地放下东西就走。同舱的那些男人,彼此之间也几乎不交流,只是用麻木的眼神偶尔对视。
第三天夜里,海上起了风浪。船体开始剧烈地摇晃颠簸,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船舱里东西滚落的声音、男人们压抑的呕吐和呻吟声、还有外面狂风暴雨的怒吼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乐。
我死死抓住身边一个固定的铁架,防止自己被甩出去。呕吐物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恐惧达到了顶点。我们会死在这里吗?葬身鱼腹,无声无息?
就在我感觉船体几乎要倾覆的时候,风暴渐渐平息了。船体的摇晃减轻,只剩下疲惫的余波。我瘫在角落里,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溅入的海水,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劫后余生,并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更深的茫然。这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就是我用尽手段换来的“自由”吗?
不知又过了几天,也许是一周,也许是更久。时间在海上失去了意义。一天凌晨,引擎声停止了。船舱里一阵骚动。
那个接我上船的男人打开舱门,面无表情地说:“到了。准备下船。”
到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跟着其他人踉跄地走上甲板。天还没亮,海面上弥漫着浓重的晨雾。远处,是一片模糊的、灯火稀疏的海岸线。看不出是哪里,只觉得气候温暖潮湿,与北方的干冷截然不同。
船没有靠岸,而是在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锚。一艘小艇从雾中驶来,接我们上岸。
踏上坚实的土地时,我的双腿还在发软。踩在陌生的沙滩上,呼吸着湿热、带着热带植物腐败气息的空气,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接应的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矮小精悍的当地男人,说着口音古怪的英语,夹杂着听不懂的土语。他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示意我们跟着他走。
我们被带进岸边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脚下是湿滑的泥地,周围是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藤蔓缠绕,蚊虫肆虐。我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在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大亮,我们才来到一个隐藏在丛林深处的、简陋的营地。几间破旧的木屋,一些面无表情、持枪的守卫。这里像是一个中转站。
我们被关进一间最大的木屋,被告知等待下一步安排。食物是简单的米饭和看不出原材料的菜汤。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每天都有新的人被送来,也偶尔有人被带走,不知去向。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和绝望。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被卖到哪里,是去做苦工,还是陷入更可怕的境地。我紧紧捂着自己的新身份和剩下的现金,它们是唯一能给我一点点虚幻安全感的东西。
我开始观察,试图找出路。守卫看管很严,但并非滴水不漏。我注意到,每隔几天,会有一辆破旧的卡车来运送补给,然后带走一些人。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一天深夜,下着瓢泼大雨,雷声掩盖了其他声响。我假装起夜,溜到木屋边缘,观察着守卫的岗哨。雨很大,守卫也缩在瞭望塔里躲雨,警惕性降低。
我咬紧牙关,看准一个机会,匍匐着爬过泥泞的开阔地,钻进了卡车之前停放的、靠近丛林边缘的草丛里。雨水冰冷,泥浆糊满了全身,但我顾不上了。我必须赌一把。
我在草丛里潜伏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雨势渐小。确认暂时安全后,我起身,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茂密无边的热带雨林。
我不知道方向,只知道必须远离那个营地。我靠着微弱的晨光辨别方向,朝着与海岸线相反的内陆深处走去。荆棘划破了皮肤,蚊虫疯狂叮咬,饥饿和疲惫不断袭来。但我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意识开始模糊,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了皇朝的霓虹,看到了沈聿冰冷的脸,看到了湖对岸的冲天大火……
终于,在我体力耗尽、即将昏倒的时候,我穿出了密林,眼前出现了一条颠簸的土路。更远处,有隐约的炊烟。
我用尽最后力气,沿着土路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看到一个路边简陋的杂货铺。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纱笼的中年女人正坐在门口。
我走上前,用生硬的、夹杂着英语单词的话,比划着询问这是哪里,并拿出皱巴巴的美元,想买点吃的和水。
女人警惕地看着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但从她的表情和手势,我大概明白,这里是缅甸和泰国边境的一个三不管地带。
缅甸!我竟然到了缅甸!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席卷了我。我原本以为会去欧美,没想到却到了这个更加混乱、危险的东南亚国家。
女人大概看出了我的狼狈和绝望,犹豫了一下,还是卖给了我一些食物和水。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站在陌生的异国路边,看着来往的、面容黧黑的当地人和偶尔驶过的破旧车辆,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语言不通,身份敏感,身无分文,我能在这里活下去吗?
但至少,我暂时摆脱了沈家的直接追捕。这里天高皇帝远,应该相对安全……吧?
我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前往附近小镇的、破旧不堪的巴士。车上挤满了当地人,家禽和货物,气味混杂。我缩在角落,看着窗外飞逝的、充满异域风情却又破败贫穷的景象,心里一片空白。
在小镇下了车,我找了一家最便宜、最不起眼的家庭旅馆住下。房间狭小潮湿,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吱呀作响的电扇。但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角落。
我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听着窗外陌生的语言和摩托车的轰鸣,闻着空气中香料和腐败物混合的奇怪味道,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从一个牢笼,逃到了另一个更加陌生、更加危险的天地。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拿出那个新的护照,看着上面那个陌生的名字和照片。韩冰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这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女人。
风月无情,天地茫茫。
我的流亡生涯,就这样,在东南亚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仓惶地开始了。而命运的绞索,似乎从未真正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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