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劈了以后

　　姜得月的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很快又恢复如常，一手推开娟宁，单手结印召出了行木灵。

　　一击未成，覃姝并不恋战，抽身退步想要遁走，姜得月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自地底而起升腾出像云一样绵密的水雾，牢牢地将她困在了屋子中央。

　　流云遏步。

　　因着本就身处幻境，空间术法受到干扰，乱墙迷宫原地显了形，配合着行木灵，恰恰将她卡进了墙的死角里。

　　覃姝退无可退，只得将快冲到脸上的行木灵一剑轰碎，木屑乱飞扎进皮肉，她也顾不得其他，向上一跃翻出乱墙，没走几步，她身形一滞，重重倒了下去。

　　娟宁紧随其后，在她倒下的瞬间将她揽在了怀里。

　　覃姝身上的生气随着血一齐往外流走，行木灵在离她们半寸不到的地方，高举的双手就要拍下，却在最后关头停下了动作，受到指令般不动了。

　　屋中一片寂静，娟宁感知着生气的流向，发现与先前那头白狼的流向又不甚相同，与再往里探，心中悚然一惊。

　　这不是覃姝的生气。

　　娟宁落在覃姝那张隐隐有了裂痕的脸上，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姜得月收起行木灵，跨过一地的狼藉走过来，停了一会儿，垂头笑道：“宗主想杀我？”

　　覃姝咳了几声，费劲从娟宁怀中坐起来，仰头看着她道：“渴了，你的桂花酿呢？”

　　姜得月面色平静，道：“都在地上，酒壶杯盏，一个没剩。”

　　覃姝不甚在意往地上瞥了几眼，笑道：“那便来碗茶吧。”

　　娟宁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覃姝坦然地与姜得月对视良久，仿佛不是来杀人，而是再寻常不过的串门。

　　最终还是姜得月先败下阵来，转身去给她烧水煮茶。

　　娟宁有些看不懂这事态的发展，鹌鹑一样蹲在原地没吭声。

　　过了有小半刻，她听着覃姝越来越弱的呼吸，还是没忍住将手按在了她近乎不跳了的脉搏上，探过身去出声问道：“还撑得住吗？”

　　覃姝维持着原先的坐姿不动，有些费力地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她脸上，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笑道：“修者这是打定了主意，想跟姜得月在这幻境里过一辈子了？”

　　娟宁自然没这个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嘴欠道：“怎么，你想来加入我们？”

　　覃姝现在连呼吸都费劲，却还是蓄起力气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娟宁被她打得笑了一下，手按在她颈侧，想向她冷硬的身体里灌些生气，却发现根本灌不进去。

　　这具身体里的生气只出不进，细究之下，杂七杂八的竟还不是出自同源。

　　覃姝好像有意在放这些生气回归天地，内伤不疗，外伤也不治，坐在原地静静等死。

　　娟宁脖子上还挂着黑纹蛇的尸体，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她的手在覃姝颈边摩挲了一下，道：“你还能再回到这条蛇里面吗？”

　　覃姝手指微微动了动，叹了一声道：“难。”

　　她懒懒地抬起眼，笑道：“修者在此，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魂飞魄散吧？”

　　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娟宁想来她也已经撑到了极限，一墙之隔的灶房中传来碗碟相碰的轻响，她往姜得月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姜得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魂飞魄散吗？”

　　覃姝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娟宁心中莫名泛起酸意，她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先前在一个人肉窑子里见过姜得月，她那时就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覃姝笑着看她：“嗯？然后呢？”

　　娟宁道：“然后不记得了。”

　　她忍了又忍，看着她那双带笑的眼睛，还是没忍住道：“你跟姜得月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十分微妙，但覃姝明白她在问什么，她歪了一下头，笑道：“说来话长，不太好解释，她以前……也是鹤山仙门中的人。”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姜得月拎着茶壶走近，没理会二人的话茬，扫开地上的残屑在覃姝面前铺了块木板。

　　两人收了声，像两个讨债鬼一样原地静静坐着，姜得月盘腿坐下，点开碗倒了三碗茶。

　　这个场景对娟宁来说诡异而又滑稽，三人相对无言，等茶晾到合适的温度，覃姝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这是她最后能做到的事，茶碗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七零八落摔成了片。

　　覃姝笑道：“阿月，回头是岸，蓝雪扬还在等你。”

　　姜得月目光一凝，表情扭曲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覃姝的手无力地垂下，娟宁在一旁守着，在她灵魂出窍的一瞬间，拈符将她拢到了手心。

　　离了魂的躯壳彻底发硬变冷，人皮脱落，变成了一截灵力枯竭的朽木。

　　先前覃姝流失的生气正是来自于这截灵木。

　　娟宁手触上那被削得齐平的断口，体内的记年树忽的闪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那棵金光灿灿的摇钱树，不太确定地道：“这是记年树的断枝？”

　　姜得月手点在茶壶柄上，顿了一下道：“阿宁还记得记年树？”

　　娟宁道：“记得个大概。”

　　她什么东西都记得个大概，现在看来倒不如什么都不记得的好，姜得月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按住那断枝碾了个粉碎。

　　碎屑飘飘扬扬落了满地，娟宁看着地上那张皱成一团的人皮，神思一阵恍惚，没由来的，她想起了一些有关姜得月的往事。

　　她那时将人带出来后，也曾试着将那月光石中的生气替她引回体内，但皆是徒劳无功。

　　姜得月余剩的那丁点生气只出不进，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平日里只要娟宁不开口，她便闷声葫芦似的一声不吭干坐着，为了让她提点精神，娟宁经常看着话本胡编些东西闹她玩。

　　有一日她刚巧看了一个江南水乡佳人成对的话本，便同她道：“你去过江南吗？想不想去江南逛逛？”

　　姜得月没理她，娟宁拿着书绕到她跟前道：“你是不是去过了？江南当真有书里写的这样好吗？”

　　“你说宁州算不算江南？我以前听人说，那里长着一种嵌了白边的绿竹，沿城栽连成片，远远地看，就像落了细雪一样，北边绕城还有一条河，叫洙河，那条河水断处瀑声如吼，水深处静无波痕，声势浩大如天上水，你见过吗？想不想去看看？”

　　她拿着话本翻了一页，拍了一下她的手道：“你看看这里面写的，这个人爱看雪，可又怕冷，另一个就在远人的地方给她临河搭了个屋子，将屋檐漆得雪白，这样即便不在冬日也有雪看……要我说这也糊弄了，光一个屋顶白了哪里会像雪？你喜欢雪吗？想不想去北地看真的雪？”

　　读了几行，又一拍大腿：“我们屋前也有河，你想不想吃鱼？我下河抓鱼给你吃？旁边的林子里还有兔子，你想不想吃兔子？”

　　说到最后，姜得月不知是被她聒噪得不行还是真起了兴，终于开金口搭了腔，从嗓子眼里闷出一个字，道：“想。”

　　娟宁立刻合上书，对着她笑道：“想什么？想吃鱼还是想看雪？”

　　姜得月费力地抬起眼，也扯出一个笑来：“什么都想。”

　　“想吃鱼，想看雪，想去宁州，也想吃兔子，修者能办到哪一样？”

　　娟宁被她的笑容晃得一愣，难得见这个闷葫芦提要求，两手一拍道：“都行，我们先吃鱼。”

　　她向来说一不二，先在溪中叉了条大鱼给她烧了吃，而后收拾东西，连夜抱着她往宁州赶。

　　病中之人本不该舟车劳顿，但姜得月显然已经算不上人，再怎么休养也活不长，娟宁自觉临终关怀做得不错，拈了张符御气而行，没用上两日，便带着她到了宁州。

　　两人一起去看了洙河，也见到了绿竹，进到宁州城里，赶上热闹的北市，娟宁还顺手买了两只兔子。

　　只可惜姜得月没有撑到娟宁把兔子做熟。

　　她死这日，恰好是宁州城阴雨连绵之后难得的一个晴天，娟宁拎着兔子抱着她走在闹市之中，正说着话，便听她声音越来越小，而后头静静地歪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窗外沥沥淅淅下起了雨，娟宁被风吹得头冷，起身去将窗关了，坐在火炉边又添了把火。

　　覃姝的魂魄在她手心微微发着热，姜得月转过去看她，道：“阿宁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娟宁一点头绪都没有，连问都不知道问什么，她揉了一下眼角，身前烤着火，久违的温暖又让她泛起了困意，静了一会儿，她道：“我的冬瓜丸子汤呢，炖烂了吧？”

　　姜得月轻声笑道：“骗你的，我没炖，家里没有冬瓜了。”

　　黑天一道雷响，照得外面恍若白昼，三道雷声过后，小雨变成了瓢泼似的大雨。

　　“阿宁要是想杀我，现在还来得及。”

　　火光映在姜得月的脸上，额间的月光石熠熠生辉。

　　“等这场雨停了，你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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