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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走时是下午了,西边的红云拽着太阳往下坠,把人的影子拽长。
出巡,西台只拨了一辆马车,小的要命,只坐的下一人。
天热,赶马更热,坐马车更舒坦。
金书雪夹在中间,看一眼李凤卿,又看一眼赵枭,有些为难。
李凤卿不犹豫,翻身上马,后边一水儿的青曳撒小旗跟着上了马。
赵枭看一眼金书雪的常服,侧身:“我穿贴里,方便。金佥宪坐吧。”
她翻身上了马,动作很利落,月白贴里上的暗纹被照的很透亮。
金书雪想起两人昨日不欢而散,想道个谢,缓和一下关系,不等开口,赵枭已然夹紧马腹,打马先行了。
一大帮人,乌泱泱跟着动,他又把到嘴的话咽下去,掀帘上了车,赶马的替成了金书雪的长随。
屠三在城门口候着,百无聊赖的抚马鬃。
热得不行了,抬眼看看大街,看到一个白白的影子,身后跟着人马,眼睛亮起来。
她抬手:“大人!这!”
于是那人影便像云似的压过来了。
压到屠三眼前、压过前门大街、压出阜成门、直直奔着卢沟桥官道而去了。
平阳府的抚台衙门的后堂里,仆役们抬着箱子,像蚂蚁似地在院里乱窜。
孙涵守站在檐下,长随替他打扇,他还是热出一头汗来,想用袖擦,又怕脏了手里那几张珍贵的纸。
于是从袖里摸出帕巾,朝脸上抹去,带出一片汗渍。
他抻着脖子朝里望,脚下急的直跺,底下小径上圆溜溜的鹅卵石被踢出去几个。
等啊等,假山前头的前门终于松动了,冒出来个人头,打眼一瞧:“孙知府,抚台大人请您进去!”
孙涵守急吼吼抹了汗,随便把那帕子一团撂给长随,掀了袍,跑进了门。
外头又干又热,旱的紧,一进屋,透心的凉能从脚底爬上背,呼吸都松快不少,他左右一瞧,除了坐着看书的抚台,边上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见着他,咧开嘴笑了:“幼灵也来送冰敬?”
孙涵守呵呵一笑,走上前去,把攥着的几张纸递给他:“方藩台掌掌眼。”
抚台不讲话,依旧低头看书。
方士伯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扫一眼:“时新莲藕二十担、吴中枇杷十筐、庐山云雾茶五斤、徽州徽墨十锭,南宋龙泉窑小洗一只、董其昌手书扇面一幅……”
“这个季还能弄来莲藕,”方士伯满意地点点头,“幼灵,你有心了。”
孙涵守弯了弯腰:“该做的。”
翻过礼单,方士伯看到下边的几张纸。
十张冰票和两张兴昌票号的银票。
这几张纸,方士伯放到了桌上,朝抚台推过去。
手里的书终于被放下,冰票他没有拿,两张银票被攥到手里了。
他看了一眼,嗓子发出愉悦的低语:“幼灵确实有心了。”
孙涵守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
他停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抚台,京里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方士伯惊讶:“这么快?”
孙涵守点点头。
抚台开口了:“含山。”
方士伯立刻应声:“您放心,账都做仔细了,何参政和我都核了好几遍,不会有错。”
抚台看他一眼:“麻烦的是人。那些师爷、书吏、下边儿的知县县丞是最不老实的。幼灵,先前闹得欢的那个太平县的知县叫什么……周……周……”
“周砚之。”孙涵守接话道。
“对,是他,他怎么样了?”
孙涵守不说话,手横在脖颈处轻轻一划,划开了抚台眼睛里的一道口子。
抚台缓缓起身,慢慢踱步。
“御史要来,皇帝要查,我们没有法子。记住,不对抗、不接触、不问罪。他查账,我们递账;他要见灾民,我们安排灾民;他要粮,我们就开仓,但是——”
他忽然转过身来,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眼里那道口子开了刃,变成了刀。
“一句真话都不能出河东!”
孙涵守与方士伯明白了,低下头去,不再对视。
上京到太原府的这段路,多以平原为主。过了井陉关,虽多是山路,但也属于官修驿道,车马行的快些。
赵枭这一行人,轻装简从,一辆车,多打马,跑得也就快了些,走了十五日便到太原府。
金书雪本想休整一日,赵枭却不答应,李凤卿也不说话,于是他只好生着闷气,跟着继续走。
两日南下,穿过介休,舟车劳顿的一行人终于停在了灵石县。
金书雪难以忍受了,他感觉自个要化成一淌水,太阳一晒就干了,狠狠掀开了车帘:“前头是韩信岭,再不换车换马,就等着摔死在道上吧!”
又狠狠把帘甩下。
屠三瞪了车一眼。
李凤卿看一眼赵枭,她跨在马上,夕阳照着她。风吹日晒的,她脸上起了皴,又干又红,白贴里蒙了层灰,像张结霜的铁。
他忽然有些渴,看了眼后头,小旗们也都无精打采了。
“赵按院,”他用了敬称,“灵石县有官驿,换了马再走也好。”
太阳快落山了,周遭没有那么热了。
赵枭扯了把缰绳,舔了舔起皮的唇:“那就走吧。”
马蹄哒哒地敲在地上,朝灵石城东关外奔去。
驿馆设在官道旁,官道又紧紧挨着静升河的河滩,一行人还没有看见驿馆的旗子和门楣,却先一步看到了这条汾河的苦孩子。
静升河干透了。
一眼望过去,上游近乎枯竭,中下游完全断流,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光秃秃的漏出来,河床上的龟裂就像光头上的癞子,盛着几个死马死牛的尸体,臭气熏天,蚊虫漫天。
有流民挤在上游沟底,用瓢舀着黄泥汤儿,包在衣裳里滤两下,进嘴了。
“吁——”
赵枭勒马,顿在那里,李凤卿手一扬,后边儿的小旗不动了。
车停下来,金书雪很不满意地掀开车帘——然后倏地闭上了嘴。
连静升河都干成了这样……那汾河……
他没有敢继续细想。
屠三本觉着自己旱的挤不出一滴水来,看着这条河,那大大的眼眶里,挤了两包泪,风一吹,吧嗒一声掉了。
她难以忍受,攥紧缰绳,看了眼腰上的水壶,掉头就要去上游。
“三儿。”赵枭喊住她,把腰间的水囊解下来扔给她。
屠三一把接住。
“天要黑了,”赵枭把鞭子从袖里摸出来,“沿着道直走就是驿馆,快些回来。”
鞭子在空气中甩了两下,很响地抽在马屁股上,四个蹄子踏出一片灰来,一骑绝尘地跑走了。
李凤卿把眼神从那片白白的背影上挪回来,也解下自己的,递过去:“算我一个。”
有几个小旗也纷纷效仿。
车帘动了几下,露出金书雪的水囊。
屠三接过来,低低道了谢,转头打马离去。
马畈指挥着几个驿卒挂旗子,挂了几次都不满意。
“往左点,对……太多了!回来点!”他插着腰在底下望,恨铁不成钢地骂,“你个死斜眼,旗子挂歪了!行了,滚下来吧。”
驿卒浑浑噩噩地下了梯子,马畈踢了他屁股,瞪他:“大碗,你这脑子要有你的脸这么大就好了,滚吧。”
大碗滚了。
马畈望着那把歪旗子,叹口气。
“闲的蛋疼,非得换什么旗子……”他嘟囔着。
原先的驿旗给风吹跑了,他也不想追,索性空杆插着。谁承想上头递信,说京里要来大人,过灵石,他又忙叫人绣了面新的,挂上了事。
他愤愤踢着脚下的土,耳边突然响起几声响动。
抬眼一看,一粒白冲他奔来,揉了两把眼睛的功夫,那粒白近了,直愣愣杀到眼前,没等他问,扎眼的御史关防就从手里漏出来。
马畈脸色一边,忙凑上去,连堪合都不验了,作揖行大礼:“灵石县驿丞马畈,参见按院大人!”
赵枭翻身下了马,缰绳撂给马畈,边往里走边说:“收拾几间房出来,我的人要住。”
马畈边牵马边应声:“早拾掇好了!您直接下榻就成!”
赵枭顿了顿步子:“你消息挺灵通啊。”
马畈的脸僵了一下,呵呵笑了两声。
赵枭四下打量,灵石县的驿馆有些年头了,旧糟糟,灰扑扑的,唯一有点色彩的,是院里那口井,像是才砌的。
马畈注意到了,叫个马夫栓马,自己跑到井边舀了一瓢水,捧过去:“大人舟车劳顿,辛苦了,喝口水吧。”
那水很清,离得近,似乎都能嗅到那冰凉的、甘甜的味道。
赵枭推开他,走到那井前看,马畈紧着跟过去。
是口新井,用料很杂,青砖卵石拼在一起,井口窄小,也没有井台与辘轳,只有桶和瓢,她低头朝里望了一眼,很深。
她看一眼马畈,他原是很紧张地盯着那口井,察觉目光后,又挤出个笑来,把瓢上前捧了捧。
赵枭摸了摸井沿:“才打的?”
马畈点头:是。”
“这井不是官家打的吧。”赵枭平平地讲出来,不像再问。
马畈肩膀一抖,讪讪一笑:“是,是官家打的……”
赵枭不接,还是盯着他,声音虽低,却很威严:“你当我没见过官家打的井?官家驿站打私井,你好大的胆子。”
马畈抖的更厉害,瓢都摔到地上了。
他心里头腹愎,眼下大旱,到处没有水,不打井,难道还要渴死?
他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凄惨来,承认道:“大人……求您开开恩,打私井是我不该,”他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可、可现在大旱,原来那口井浅,出不来水,我这驿馆要养人养马,没水,活不起啊。”
他怯怯看一眼赵枭:“打井的钱,就挪了点仓米和喂马的豆料……”
赵枭摆手制止:“行了,打就打了。我问你,这井打的时候,有没有用外头的流民?”
马畈眼神躲闪:“没、没有……都是驿卒、马夫搭把手……”
赵枭冷冷地看他:“驿卒马夫加起来有多少人?”
“十余人……”
赵枭:“哼,十余人。十余人要是能挖口这么深的井出来,倒也是奇人了。”
她睨了马畈一眼:“本官再问你一遍,有没有用流民?”
马畈摇头:“没、没——”
“说实话!”赵枭狠狠地斥道。
“有!有!”马畈终于卸了劲,“我是叫了流民打井,可、可也是为了驿馆啊……”
赵枭抬起马鞭,马畈还以为要抽他,眼睛瞪得很大,结果马鞭搁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既然用了流民,那这水也有他们的份。叫人在外头搭棚发水,立刻。”
马畈为难:“大人,这……”
马鞭倏地停下,猛敲在肩头,有些疼,马畈立刻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他冲院里左右一喊,“大碗、小六!叫人出来,带家伙,搭棚!别墨迹!”
马畈把瓢撂回井里,急吼吼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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