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埃尔多安

　　老迈耶拄着拐杖，今年的寒气来得又早又急，像无形的针，刺探着他腿上的旧伤，引来一阵阵钻心的酸痛。

　　“老伙计，你们可得再挺一挺……”他对着自己这双不中用的腿喃喃自语，又或许，这话是说给体内那个日渐衰颓的灵魂听的。

　　书房里轻微的响动惊动了莉丝。她立刻起身，从始终温着的壁炉上取下水壶，兑了满满一盆热度恰好的水，端进书房。

　　“总说你别在书房睡，哎——”莉丝的叹息里带着几十年也改不掉的心疼。她利落地为他脱下鞋子，将那双布满旧疤和老茧的脚轻轻按进热水里。“就算不愿上楼，在客厅沙发上歇着，也比这儿暖和些啊。”嘴上埋怨着，双手却一刻不停地，用自己温暖的手掌细细揉搓着他冰凉的脚，试图将那股盘踞不去的寒气驱散。

　　“卢卡斯去边疆了。”老迈耶忽然开口，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皇宫方向，“陛下让他去当新式部队的领头人。或许……对他而言，是场难得的历练吧。明面上是降职，暗地里，是给了他一片能真正挥刀的战场。”

　　“明降暗生，你说得倒轻巧。”莉丝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那是属于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担忧，“若你那位陛下真念着咱们半点好，就该把卢卡斯留在首都，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那小子，就算在首都军部，不也成天不见人影？”老迈耶倒不觉得妻子的话有何忌讳，反而低沉地笑了起来，目光深沉地落在她已染风霜却依旧温柔的侧脸上，“我说……当年我到底是靠什么，就这么把你娶回家了？你后不后悔？”

　　提起当年，莉丝曾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容姿出众，尤其在烘焙上颇有建树。他们的结合始于一场政治联姻，可老迈耶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已沉沦。

　　“去你的！”莉丝故作嗔怒，捧起一掌热水，轻轻弹在他脸上，“喝你的洗脚水去吧！”

　　她端走水盆，用柔软的脚巾为他细细擦干，再为他穿上鞋子。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熟练，仿佛在漫长的岁月里，已重复了千百遍。

　　“你不是烤了些饼干吗？给费恩送去吧，我正好……”老迈耶的话到末尾却曳然而止。

　　“正好什么？”莉丝问道。

　　“没事，”老迈耶的声音恢复了平常，“你去准备准备吧。”

　　莉丝端盆离开，刚准备顺手带上门，却被丈夫喊住。

　　“别关门，我去壁炉那儿烤烤火，暖和暖和。”

　　她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老迈耶这才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封散发着高级墨水独特香气的信笺，迅速揣进衣兜。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蹒跚地挪向客厅。

　　莉丝听见他要去烤火，便往壁炉里多添了几块干柴。橘红色的火舌欢快地舔舐着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客厅里顿时暖意融融。

　　“诶呦，这饼干有点返潮了，”莉丝拿起装饼干的篮子，语气里带着家常的抱怨，“要不放在壁炉边烘一烘，再给他送过去吧？”

　　“今天天气是潮，外头都起雾气了。”老迈耶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坐下，将疼痛的腿伸向温暖的方向，“你等会儿出门，记得多穿点。”

　　“你先别急着操心我啦。”莉丝说着，提着篮子从厨房出来，将它放在壁炉台上，让饼干的香气与柴火的暖意慢慢交融，“你先把自己顾好再说。”她放好篮子，便又转身回厨房收拾去了。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老迈耶迅速起身，动作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他警惕地瞥了一眼厨房方向，随即从怀中掏出那封信，飞快地塞进篮子里，还用几块饼干仔细地掩盖在信纸之上。

　　他以为无人察觉。

　　然而，莉丝正巧从厨房门口回望，恰好将丈夫这鬼祟的一幕尽收眼底。她的心微微一沉，手上擦拭碗碟的动作却丝毫未停，脸上也未显露半分异样，只是默默地将这个画面，刻进了心里。

　　手中的活计忙完，莉丝提起篮子，里面重新烘烤过的饼干散发出令人安心的麦香。她朝屋里说了声“走了”，便推门步入屋外潮湿的雾气中。

　　走出不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让她停下脚步。她小心地掀开篮子里层的衬布，拨开尚且温热的饼干——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羊皮纸的信封上还沾着几粒饼干碎屑，像是一种拙劣的伪装。

　　作为老迈耶的妻子，出入军部自然无人敢上前查验。但此刻，莉丝看着这封信，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迅速发酵、膨胀。每向军部靠近一步，那感觉就越发清晰，仿佛不是走去，而是步步踏入一个无形的陷阱。

　　“不行。”

　　一个清晰而坚决的声音在她心底呐喊，斩断了所有犹豫。

　　“既然这信最终都是要给费恩，由我当面交给他，岂不更稳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她迅速而自然地将信从篮中取出，灵巧地塞进自己宽大的衣袖内衬里。做完这一切，她轻轻拍了拍衣袖，整理好神情，仿佛只是驻足欣赏了一下路旁凝结着雾凇的枯枝，随后再次迈开步伐。

　　她绝不会想到，这个出于妻子本能和保护欲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将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撬动整个帝国命运的一个支点。历史的洪流，在此刻，因一位妇人的警觉，被悄然拨向了另一条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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