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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
依旧是干活,干活,干活。
将寻找任务额外外包给了妖怪,她老实在阴阳寮里继续干活。藤原摄政殿下让手下来问好过一次,被安倍阴阳助抵着扇子在旁边猛盯,于是她放弃了去趟皇宫的打算。料理完一串官僚的问好,转头去看安倍氏时,他只是安稳地呆在阴阳助座位上,向她无辜眨眨眼。她想说点什么,但历博士就来了,向她报告历法的测算情况,说了一堆之后就是今年年初的测算没出错。阴阳师频频点头收下报告送走历博士后,还没休息片刻,天文博士又来了,向她报告最近的星辰观测,说日有黑点需以小祭平复,她点点头欲商讨小祭详情,天文博士没给她安稳度日的机会,立刻报告有食日食月征兆。
食日。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迟钝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阴阳头殿惊,“之前的测算从来没出现过!”
安倍氏立刻也行了过来,一起听细节。
天文博士也苦着张脸应和:“确实未曾,是昨日刚测算出来的。昨日我等验算多次,每每捉摸不透,时间不定。之前毫无征兆,应当并非正常天灾……”
“时间不定?”
“是的,没有办法确认具体时间。”
食日食月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太阳与月亮各为天照大神与月读命的化身,代表祂二人高悬于空中,为人界送来热度与光明。食日食月,要么是日神月神的神威被遮蔽了,要么是主神不满人界皇室后裔的表现,下了惩戒的警告。无论哪个都是不祥之兆。
她不得不联想到了自己一个多月前的行为。总不能是自己动了皇室血脉的原因……?天照大神总不可能喜欢一个傻子后裔之后又接了一个吧……?
一时有点犹疑又有些心虚。
她同安倍氏对视一眼,二人也抓了大衍历,各自取过式盘与算木,极迅速地计算黄道白道焦点。堪盘飞速转着,被她每隔几息点住,测算与舆盘的对应,在纸上记下十干十二支,越卜越皱眉。
当她停下的时候,算出了一个日期和时间:七月十五、夜。
她皱眉程度加大了,回头去看她的阴阳助算出了什么。一瞧,七月初十、午,日盛、阳中之阳。
“这两个应该都不对。明明是日食征兆,我却算出了夜。你的这个也怪异。”
“是,最日盛之时……太刻意了。”
“你们也算出这种东西了?”她问天文博士。
“是的,测算多次,每人算出的都不同。各自算出的不同,两人合作算出的不同。只有一点确认,大体都算在七月至八月之间。”
“至少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考虑。”阴阳头殿道。
她仍不死心,起身去了院中日晷处,向其扔出筮竹又卜了一次。筮竹居然从平平的日晷上全摔出来,一个都没留在这平面上。
?
地上的筮竹们飞起,塞到了跟上来安倍氏的手上。于是他也默念着神明的祝祷,扔了一次。扔出了正午。
“……”
她问天文博士:“一个人会算出特定的食日日子吗?”
“不,并没有……您二位这样的结果才是例外。”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您二位的灵力更强,能卜算得更准些。可能是您二位受天照大御神与月夜见尊的喜爱更甚,二天尊愿意指点迷津……”
“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份好运。”
自己协助造了个傻子的行为,如果没有把日天尊惹到,就已经算祂心胸宽广了。
“这,这……那么,莫非是这件事将与您二位有关联,所以测算会更准确吗?”
这倒是最可能的缘由了,阴阳头殿点点头。
但又泄气。
“食日食月当然同我和他有关。主祭奉仪、辅佐陛下拟定罪己诏、向日御祖祈愿原谅一类,不都得我们来做吗。”
“哈,哈,您说的是……”
最终还是没探讨出什么,只是按照逻辑推演,和食日食月有关的事情,无论是神威遭到了蒙蔽还是需要向日天尊大祓致歉,都得由她来领头,所以她算出来的日子大约就是最准确的了。姑且以七月十五盆盂兰节为日子,让天文博士去做食日食月的准备;但嘱咐其先不要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至少等我们确认究竟是哪天吧。”她说,“传出去叫大家惶惶不可终日可不好了,反而更增加平安京的阴气呢。”
天文博士闻言称喏,退了下去。
待其完全离开,安倍氏才上前,倚在她身边,打开一点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唇,小声问道。
“你觉得这次是因为什么?日天尊的怒火?有其他东西的构陷?”
“不知道。有可能。有可能。”
“日天尊并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神明吧。”
“不知道,并没有和她详细交谈过。”
“也没真的见过。”
“也没真的见过。她可能看过我几次,十几次。不过我也不能确定……是她在看吗?还是别的神明在看?还是干脆是我自己的错觉?”麻生礼嘀咕。
“在天尊自行出现之前没有办法确认呢。”
“是啊是啊。”
又思索一会,她有些迟疑地问。
“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但你觉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和之前有点相像?”
“之前?”
“嗯。明明算好了开春的历法,但就是不对,迟迟不开春。明明樱花季末并没有太多杂务才对,你却被搞得疲于奔命。这次也是。明明从未测算出来过食日,却突然出现在面前了,还卜不准。一次两次是意外,三次四次呢?”
“嗯……若是当成意外,也勉强可以,毕竟已经是两个季度了。两个季度发生三四次预料之外的事情,也不算很奇怪……”
“但还是有点奇怪,不是吗。我们的卜算和直觉,在四五个月的时间里,错了三次耶。”
“很微妙啊……在‘也正常’和‘确实不正常’之间呢。”安倍氏说,“我没有你这种‘我才不会犯错’的倾向,我觉得我们犯错还挺正常的……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在有一整个阴阳寮帮助测算历法和天文时还出错,这就似乎不太正常了。”
“是吧?”
“但只是‘似乎’而已。”他提醒,“或许就是我们搞错了,或许是天照大神愿意,或许是什么其他莫名的地脉原因……”
“或许是有人针对我们动了手脚。”
安倍氏露出有点困扰又有点理解的表情。
“这确实也是一种可能。”他说,“不过我确实想象不出有谁会这么曲折地做。”
“谁都有可能这么做。谁都有可能突然针对我。”
“不不,这主要是因为你把所有人都揍了一遍,我觉得这算是你自己树立下来的敌人,但是我想不至于……”
“哎呀,总之,如果从这个方面回想,可疑的人物真的好多啊。不过放心,我已经洗心革面了,现在只会揍不记仇的家伙了。”
“这算您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巨大可疑的麻烦吗……”
安倍氏吐槽。
“算了,您的想法也是一个方向。您继续想谁可能会仇视您到了这种地步吧。我去想想有谁能比较轻易地操动自然,或者借助什么办法操动自然……这可不是一般人或妖怪能做到的。”
此事最终只在几个阴阳师中传达了,阴阳头殿仿若无事,仍然正常上工偷懒与玩乐。
?
搞清楚日食什么时候发生很急切,搞清楚是否有一个幕后黑手很急切,搞清楚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很急切,但是在事情发生前,并没有为京都避暑急切。
宫里每旬都给百官赐下冰块镇暑,但民间没有这个殊荣,只得拟作,将米粉做成三角形的米粉糕,裹上红豆,充作三角形的冰块聊以自慰——是否真的镇暑另说,但反正好吃。
阴阳头殿着夏衣,在平安京内行走,检查疫病之兆,给老幼分发平心静气护身符。她没穿每日上勤所用的繁复贵重官服,而是身着阴阳寮内普通阴阳学生服制,低调地在京中行走。
一是要亲自看看这段时间平安京内整顿得如何,二是以此为借口,看看有没有某些神秘人物的线索——至今还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这个家伙存在。于是她走得路程很绕很远,力图走遍京内大部分街巷。
勘申巡行,沿朱雀大路,看尘气民气。去东西市集,看腐物疫气,挑帘进市贩屠户屋内,巡查有无脏污祟气。进条坊町,查怨灵祟火,看井气烟色,瞧犬乌鼠之动。出城,进加茂川鸭川,观水色观涨落,防水患水疫。一路往东南,去六道河源与鸟边野,与清水寺和尚一同例行拔除怨灵祟气。期间又夹杂抓小妖怪回去,帮町民小改房内风水,给流浪僧签张度牒打发去小寺庙,一扇子扇飞不敬者之类,顺手捉妖改制整备的小事,被路上的町民们频繁拦下,问道“阴阳师大人能否看看这个”。
能倒是能,多少有点屈才,这些事情都过于简单了。
但很可惜的是,世间普通人存活于世,也就只会遇到和只能经历到这种程度的小事。比这种鸡毛小事更大的麻烦就足以压垮他们,使他们横尸屋内了。是以阴阳头殿平时只好压抑着自己遇到点有挑战困难的心情,衷心期盼无事。
若是让自己觉得有挑战的问题,怕不是解决中能把平安京都给毁了。此时她正担着守护平安京的职责,可不会期待这些东西。
一路检查了好多地方,也解决了好多琐碎的求助和工作。她的身体没有累,心已经烦了,仗着没穿官服,看着只像普通小阴阳学生,踢踢踏踏溜溜霍霍地专捡僻静小路往回走。
到了自家宅邸的墙根,也不绕到门口了,仗着结界是自己布置的,不会把自己拦出去,直接在细道翻墙而进,落入自家后院。
然后直接到了宴会现场。
乍一看去,两只鹿,两头牛,四头猪,二三十只野禽系在一起,四筐鱼虾蟹贝,十几坛酒,滚落一地的瓜果,铺成一摊的野菜。六七处篝火,四五口大锅,热腾腾地光膀子料理。式神挺全,不是自己式神的也在,挺热闹的。
?
在我家,开宴会,不带我?
她看到了宴会,宴会的参与者也逐渐看到了她。她的惊讶和震撼从墙根蔓延到了整个院子中。
式神们喏喏,此起彼伏地向主上打招呼,倒是有点没有提前通知主人的不好意思,目光躲闪避开。
不是她式神的倒是大大咧咧的。
?
酒吞童子道:“有两头鹿跑进大江山了,被瘴气毒到半死不活的也可怜,索性带来吃掉吧。”
平氏抖索:“山鲸也就罢了……但是牛……牛……”
源氏笑:“哎呀,你哪能管妖怪们想吃什么呢。”
滑头鬼敲烟斗:“是也,是也。平检非违使殿不碰即可。”
茨木童子道:“我可以吞下一头牛的!不过这里好吃的够多,也吃点别的吧!”
阴阳师瞧满院子热闹气氛,大量妖怪与少量人类混杂,酒坛到处开着,柏叶艾草的清香,混杂山椒芥子的香辛,有式神赶快往烤肉上淋米酢与鱼酱,调味兼防干。
烤肉的旁边站了伸长脖子的妖怪们,汤锅的旁边站了伸长脖子的妖怪们,瓜果削砍分切旁站了伸长脖子的妖怪们,看中心的厨神们控火调味掌刀。果皮脱落为一整段不断裂的长条,去皮的瓜果被抛到空中,炫技似的挥砍成均匀整齐的切块们,然后盘子一抄,就在落地前被稳稳接住,递给旁边围观的分发,在一声声敬佩的“哇——”中迷失自我,卖力地成为无薪果切大师。
“呵。”
阴阳师被这场景突然逗笑了一下。
是了,是了。
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朝务的。
我就是为了这种场面,才不希望平安京有任何损坏的。
如果这样的场景消失了,我会很寂寞的吧。如果别的人类、别的妖精体味不到这种感觉,我会很遗憾的吧。称我为神明吧,因为我允诺会守护这些。
如此想着,她扯开腰间香囊,龙脑沉香飞出。开扇猛力一扇,料理台上的盐、山椒、桂皮,同样飞起,昂贵的香料与廉价的香料便混合到一起,同样地涅为粉末,糅杂不清了。院中熬煮烤制的火堆唐突变了位置,在厨神们的呆滞中排成了八卦阵的模样。香料粉末们落于八个火堆中,随后猛然窜出白烟,八卦阵内直烟与香气一同冲上云霄。
式神与有些灵感缘分的,都感受到了阳气从阵法中窜出,骤然充斥了身边。
这是祓,用来祓除食物不洁净之处的,在场的式神和人类们都知道。
只是这次用于祓除的香料……
好香啊。
闻着挺饿,闻多了还能被山椒熏出几个喷嚏。
原来祓还能用食用的香料做吗?看来进献的神明……还挺灵活的。
神明闻到山椒也会打喷嚏吗?
有式神如此想着。
?
祓毕,阴阳师敲了敲扇子,道。
“其上所有秽气都被祓除了。妖怪都可以吃,活人不要吃牛。”
宣布完是一阵捧场式的欢呼,阴阳师在这吵闹声中落座,接过了菖蒲酒与炙鹿肉。她对平氏说,“请不必担心,鹿肉已经祓过了”。对源氏说,“您倒是政务清闲,有时间宴饮”。对滑头鬼说,“欢迎,但您今天是我的客人,还是我的仆从呢”。对酒吞童子翻了个白眼,然后亲切招呼茨木童子多吃点。
酒吞童子道:“喂喂,就我一个连招呼都没有吗。也是啊,已经是进献的夫……”
被阴阳师一根牛骨捅进嘴里了。他咔嚓一声咬断,嘎吱嘎吱嚼。
“啧,我的夫……”
又被把牛骨往嘴里捅了,这下总算整个口腔都塞满,没办法说话了。他又嚼了一通骨头,咽下,然后普通地抱怨。
“你可真凶啊。明明我也会附庸风雅,但你总不让我表现一二。”
“呵呵,我什么时候阻拦您了?您真会开玩笑啊。”
这等粗暴的让妖怪闭嘴手段使在场两位人类与一个尚且不太熟悉的滑头鬼睁大了眼睛观看。然而粗暴终究让位给了两个“夫”字引发的微妙联想,源氏和滑头鬼不经意就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确认了同样的猜想,一人一妖互相颔首,双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平氏被这莫名其妙的笑容瘆了一下,身为贵族的那点小道消息脑壳运转起来,回忆刚刚的酒吞童子说了什么,最终终于慢了一拍地跟上了,惊讶地来回看阴阳师和酒吞童子。阴阳师就当没看见他的惊讶,低头饮几口菖蒲酒。
最终是最不怕死的源氏调笑。
“幸好安倍卿今日未至。可不能让安倍卿遇上酒吞大人啊。”
“唔……也没到那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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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时代有对于肉类的禁食令,牛是完全禁止食用的。
而且不只是牛,其他牲畜类的肉也不可以吃。水产可以吃,野生飞禽可以吃一点。
这个禁令越是中央贵族越执行得严格,越是地方和普通山民越不管。
当然贵族们还是会偷偷吃肉的,不过整体上食肉量还是不高,至少正经大宴会上不能太明目张胆地吃。
因为立本的禁肉令有大约1200年的历史(至少名义上是严格禁止的),所以明治维新时期天皇带头吃牛肉才是这么重大震撼的事情。
明令禁止一千多年的法律和传统被人间之神带头打破了。所以明治维新在挺多细节之处革得挺彻底,和过去完全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