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横滨生存日记

　　你的视线缓缓移至他的脸上，一阵无言。

　　夜晚的风是冰冰凉凉的，衣服也被冷水浸湿，你的心跳却愈发急促，连带着身体的温度也随之升高，甚至感觉到发烫。

　　太宰治依然保持着笑容，似乎颇有耐心地等着你的回答。若是忽略此刻身上的狼狈，眼下的气氛倒是久违地让人感觉到片刻安宁。

　　只要不说什么打破这阵沉默，仿佛它就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

　　“我没想躲你。”

　　说出这句话像是抽走了你绝大部分力气，只余下一丝勉强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你庆幸自己现在坐在地上，否则你可能会控制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那样便坐实了他的猜疑。

　　这是实话。

　　你并没有想要逃避太宰治——如果只是因为他的危险，你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了解清楚；如果是意识到和他产生关联会带来的后果，你也已经有所觉悟。

　　这些都是能被看见的可控的风险。但还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悄然在这段关系里滋生。

　　直到你从危险中脱离，在日常中回过神，才意识到它已经生根发芽。

　　这是一颗名为“可能性”的，期待的种子。

　　“真的没有吗？”

　　“骗你没有意义吧。”

　　“那我就相信一下好了，毕竟——”太宰治点点头，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回答，就像他也从未产生过什么怀疑，“星野さん刚刚也是毫不犹豫地又救了我一次呢。”

　　迎着你的目光，他眨了眨眼。

　　“你果然还是有什么事情吧。”你说。

　　“就不能是一次纯粹的巧合吗？”

　　他摊开手，仿佛在表示“我也不知道你会过来”。“真是的——感觉星野さん对我一点信任也没有嘛，明明之前的合作都还挺不错的。”

　　你又觉得舌尖发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说不出话。

　　必须澄清一点，你并非不信任他。不如说，历经数次事件，你早已建立起基于共同的目的和他“联手”的默契——尽管初衷有不少是出于自身能力局限的无奈之举，但无法否认的是，和他一起面对，你反而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心。

　　然而，当这段始于危险的关系，逐渐渗透进你平凡的日常——尤其是触及你内心不愿示人的角落时，也必然会遭到你的重新审视。

　　关于利益与生存之外，你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担真正让他走进你的生活的后果。

　　就连他现在的询问，也像是一个观察者有些恶劣的实验。

　　“星野さん，一直这么清醒会很累哦。”

　　还没等到你回答，太宰治忽然自己接上了话。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淡去，目光变得平静而专注。

　　方才那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悄然消散了，你暗自松了口气。

　　“这也算清醒吗，”你垂下眼帘，“你也没少见我糊涂的时候。”

　　“那很正常嘛——是人都会有的反应吧。”

　　“你说这话就没什么信服力了。所以，你要承认之前的行为是故意的吗？”

　　“好狡猾，居然把话题绕回来了。”

　　经过这番打岔，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太宰治站起身，随意地抖了抖外套上的水珠，向前一步，向仍坐在地上的你伸出手：“虽然在这里坐一整晚也不错——但星野さん会着凉的吧。”

　　你抬起头，目光从他含笑的眉眼缓缓落向他伸出的手。迟疑两秒后，你伸手握住。他稍稍用力，你便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

　　松开以后，掌心的触感依旧鲜明。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好了…这个年纪，体重也太轻了些。”

　　你拿起放在脚边的挎包，从里面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你不会在我走之后又躺回河里去吧？”

　　太宰治的手指抚上下巴，状似认真地思考起来。“我说是的话会怎么样？”

　　这个回答让你顿了顿。“那我就看着你回家。”

　　说是这么说，但你也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

　　“…还是别了，”你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给你打个车，你自己跟司机报地址吧。”

　　“算了吧，就让我在河里躺一晚上好了……”

　　“那我只能隔半小时再来捞一次了。”

　　“居然连时间都这么精确吗？”

　　“是的，我认真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再下水。”

　　……
　　……

　　经过一番温柔的拉锯，你最终还是目送太宰治坐进了出租车。至于他是否会老实回家，之后又会做什么，已超出了你能关心的范畴。

　　今晚的对话，无疑已经逾越了你们之间那条心照不宣的界线。

　　你依然不知道这次相遇是否真是巧合，也不明白他那些试探背后藏着什么深意。它们就像一段意外的插曲，为这段无法定义的关系又添上一块碎片——未来是拼凑完整还是分崩离析，此刻还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今夜，你还不必面对揭开答案之后的结局。

　　……

　　……

　　……

　　太宰治操纵鼠标点开了电脑上的文件夹。

　　文件夹内是数个以日期作为标注的音频，通过日期可以看出，这是近段时日以来的录音整理——与此同时，电脑桌面右上角处的窗口是一张地图模样的画面，其中闪烁着一个红点。

　　结合这两点，他正在做的事情显而易见。

　　这是一个mafia再常用不过的监视手段。在目标身上放置窃听器和定位装置，由此便能悄无声息得到对方的绝大部分信息——当然，这么做能够成功的前提是手段足够隐蔽。若是对方也有相当高的警觉性和专业素养，会习惯性检查周身可能被窃听的位置。这并不是一招百灵百验的招式。

　　不过，这一次的监视对象，几乎没有让他花什么力气。窃听持续了数日，目标都从未发现任何异常。

　　因为对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太宰治的目光扫过大部分音频，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其中绝大部分内容只是对方日常时的交流，尽管窃听是任务需要，他却也无意以这种方式窥探对方的生活。鼠标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个音频上面，点开以后，音响里传出了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似乎是通过电话进行。

　　这是星野葵与即将对杂志社进行投资的会社代表商谈的一段对话。

　　他的目的并非是监视星野葵的动向，而是这位姓宫本的男性。可对方无比谨慎，常规手段难以接近；又出于不可撕破脸打草惊蛇的缘故，没办法直接动手。但既然宫本出于某些原因主动接近星野葵，那么这就是留给Mafia最好的机会。

　　星野葵目前为止对此毫不知情。虽然很遗憾，但这便是与港口mafia，或者说横滨的黑色势力沾上关系的后果。涉足一个漩涡，就会被数个与之关联的事件随之缠身。麻烦在找上门之前，绝不会事先询问当事人的意愿。

　　况且，他已经给过对方一次选择的机会了。

　　录音播放完毕，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代表她位置的红点上停留了三秒，比评估一份普通伤亡报告的平均时间多了零点五秒。

　　然后，他移动鼠标，关掉了监控地图，只保留了音频的分析界面。

　　窃听器是在那天晚上河道边相遇时装上去的，那也是太宰治刚刚得到有关于宫本的消息的时候。

　　星野葵刚刚喝过酒，又被他分散了注意力，自然不可能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的表现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从始至终，他所说的绝大部分都是“实话”——展现有所保留的事实，也是一种谈话常用的技巧。

　　他并不能肯定星野葵一定会走过来“救”下他，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和他在脑海中推演的无数个可能性并列存在。

　　但当这个可能性成为现实，当她带着未散的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真的踏入冰冷的河水中时——

　　他的指尖在鼠标上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吗？

　　只论监听的手段，这是理论上的最优解。涉及港口mafia的情报，她的确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然而，太宰治清楚地知道，令他突兀诞生这个念头的原因不在于此。

　　他利用了那份在日常中被他刻意建立起来，为数不多，却在她身上弥足珍贵的——名为“信任”的筹码。

　　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她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真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有些过分清醒的认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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