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龙门

　　车辚马啸中，京城的轮廓自晨雾里逐渐清晰，远远望去，如卧虎盘踞，透着压人的威仪。
　　武昭的心绪骤然翻涌。初次进京那日，残阳为巍峨城门镶了圈暖金，母亲因幼弟早夭而郁结许久的眉眼，都染着几分柔光。
　　今日雾锁的门楼，只剩冷硬的肃穆，与记忆里的模样判若两地。

　　大捷回朝，杜琮需得先率领大军驻西郊营地，一切清点妥当后，再带核心将官数十人，自正南永乐门入。朝廷已命兵部及鸿胪寺在南门布下迎仪。

　　武昭则跟随齐乐章自北绕行至城东侧长宁门。长宁门属京城九门之一，虽非正东门，却是官员私驾、商旅往来的常用通道。
　　城门校尉看了官牌，即刻挥手放行，不曾查验繁琐文书，武昭在车内，面也不露就轻易入城。

　　穿过长长的城门洞，是一条宽阔的石板大街，路面平整的石板被车轮碾出浅浅的凹槽，可窥往来繁华。
　　街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绸缎庄、茶馆、酒肆、杂货铺....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长宁门内大街一路向西可达灯市街，向南则通向南城的平民区。街道上行人往来不绝，远处可见错落的宅院，官宦之家的朱红大门旁立着石狮子，寻常百姓的院墙爬着藤蔓，透着烟火气。
　　武昭掀开车帘望去，只见街面整洁，房屋规整，举目望去，鼓楼隐约可见——这便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

　　马车兜兜转转走着，武昭忽然发现，本在前面的齐乐章的车架不见了，她正犹豫要不要问一下，手还未碰到车帘，却听到车夫在帘外低声道，“您的住处即刻就到，还请稍安勿躁。”

　　不一会，马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巷弄深处，眼前并非高门大户，只是一处寻常民居，两扇黑漆木门磨损得有些发亮，门楣上没挂任何匾额，只在门环旁嵌着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刻着个极小的 “齐” 字，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武昭掀帘下车时，门已从里面推开，迎出来两个衣着素净却举止利落的侍女，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沉稳的青衣小厮。为首的侍女上前半步，敛衽行礼，声音温和却透着规矩：“姑娘一路辛苦，奴婢素华，是奉命来伺候姑娘的，往后您便在此处安心住下。”

　　武昭心里清楚，这宅院虽不起眼，却是经过精心安排的。齐乐章将她安置在此，不仅免遭长辈盘问、同辈窥探，又方便暗中照拂。

　　进了门，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干净，东侧是一方青砖铺就的天井，墙角种着翠竹，两侧是东西厢房，正屋坐北朝南，窗明几净。
　　素华引着武昭进屋，一边为她倒茶，一边低声说道，“往后姑娘的饮食起居、用度开销，都由我们照料，若有任何需要，只需吩咐一声便是。”

　　武昭本来还在忖度是否该以女装示人，进屋后明白自己多虑了。屋内陈设简单雅致，一张梨花木桌案，两把圈椅，里间卧榻铺着素色锦褥，另一边梳妆台上摆着崭新的铜镜与几个瓷盒，像是脸油头油之类的玩意儿，显然是提前备妥的。

　　素华见她举止警惕慎重，也不喝茶，便柔声道：“素华冒昧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武昭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再次感叹齐乐章心思之细，只告诉侍女自己是女子，却不说身份，实在是给了最大的周全与方便。
　　“叫我魏姑娘便好。”武昭笑了笑，端起杯来抿了一口。

　　有素华在一旁帮忙，终于能卸下一身的风尘好好洗个澡。脱了衣裳，素华看到武昭尚显狰狞的伤口，虽不多问，也难掩惊异之色。
　　闲聊时从素华处得知，那青衣小厮叫安子，负责平日院里跑腿洒扫等杂事，还有一个负责烧火造饭的张婆子，二人都是按齐乐章吩咐就近雇来的，不与侯府牵扯，且身家清白，若武昭觉得不称意可随时换人。

　　洗去一身风尘与疲惫，武昭精神一新。素华已捧来备好的衣裳，并非穿了数月的破旧男装，而是一身月白色的素缎襦裙，领口绣着几簇淡雅的腊梅纹样，袖口滚着浅灰的软绒，既衬得身姿纤柔，又不失冬日的暖意。
　　武昭抬手抚过顺滑的缎面，指尖触到针脚细密的绣纹，竟有些陌生。在李大娘家里也是女装打扮，只是布衣居多，许久没穿过这样的料子了。

　　素华在旁轻手轻脚地为她系上罗带、理平裙褶，卸下了行囊与防备，换上这一身柔软，仿佛连骨子里的紧绷都淡了。回头一看，镜中的女子松松绾发，眉眼清俊，褪去了风尘仆仆的凌厉，多了几分沉静温婉，倒像是终于找回了本该有的模样。

　　不愿多看，武昭转身，于正屋落座，饭菜也已经上桌，色香味俱全。她狼吞虎咽吃罢，又喝了半盏温茶，暖意从腹中漫开，连日赶路的困顿在此刻尽数涌上。躺上床榻，盖着松软的锦被，鼻尖萦绕着床榻上的暖香，再无半分防备与遮掩，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连梦都来得格外安稳。

　　***

　　黄土垫道，彩幔高张，南门外早已鼓声震天。
　　杜琮一身征袍未卸，身后跟着霍成业等二十多名核心将领，皆是盔明甲亮，神色肃然。
　　城墙下百官列阵，文武分立，兵部侍郎杜承厚居中，鸿胪寺众官员手持礼牌，太常寺鼓吹署的笙箫鼓角齐鸣，旋律雄浑激荡，响彻长天。

　　待杜琮一行立定，鸿胪寺卿上前一步，展开明黄诏书，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虏大将军杜琮，荡平边患，保境安民，……特赐慰劳，钦此！”
　　话音落，杜琮与将领们齐齐卸下头盔，单膝跪地，双手过顶接诏，沉声应道：“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随之躬身行礼，齐呼 “恭迎将军凯旋”。

　　杜琮起身，走到杜承厚身前，几不可闻地唤声“叔父”，杜承厚微微一笑，算是应下，又拱手道：“将军一路辛苦，陛下已在承运殿等候，有请将军即刻入宫献捷。”
　　杜琮颔首应允，留下其余将领返回西郊营地，仅同霍成业等四位副帅随行。

　　队伍从永宁门入城，城门巍峨，青砖铺就的大道直通城心。府城兵丁开道，百姓挤在街巷两侧，踮脚观望，却无人敢喧哗，只偶尔有低低的 “将军威武”、“大应威武” 声传来，被马蹄踏地的沉响盖过。

　　一路直行，穿过繁华的南大街，便抵达宫城正门。此乃陛下特允的献捷殊荣，非大功者不得从正门入宫。除此之外，便只有御驾出入、帝后大婚以及殿试前三甲可使此门开启。
　　朱红城门高达数丈，铜钉鎏金，门楣上“承天门”三字遒劲有力，两侧石狮蹲踞，爪按绣球，威仪凛然。
　　门前值守的侍卫见杜琮一行到来，即刻肃立行礼。杜琮等人也立即下马步行。

　　城门缓缓打开，入宫城后，是宽阔的御道，青石板平整如镜，衬得宫墙愈发巍峨。沿途宫阙连绵，红墙黄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殿宇飞檐翘角，偶有内侍宦官低眉顺眼地躬身避让，整个宫城静谧肃穆，只余踏在石板上的浅浅回声，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行至承运殿外，其余人等在外等候，兵部侍郎、杜琮和五位副帅入内。殿内烛火通明，建宁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文武官员分列两侧。

　　杜琮率众人躬身行礼，声如洪钟：“臣杜琮，幸不辱命，荡平边患，今日率部凯旋，向陛下复命！”
　　说罢，展开手持的战功簿与兵册，将边疆战况、歼敌数目、将士功劳一一奏报。

　　建宁帝听得专注，时而颔首，时而追问几句关键战事，待汇报完毕，龙颜大悦，拍案赞道：“将军与诸位将士辛苦！为国戍边，浴血奋战，实乃我朝柱石。”说罢传旨，“即刻备办午宴，设于谨身殿，朕要与英国公、诸位副帅及百官共庆凯旋！”

　　***

　　武昭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感到窗外点点星芒，她凑近一看，原来下起雪来。“小雪到，冬始俏”，细碎的雪沫子簌簌落下，沾在窗棂上，转眼积起薄薄一层白，僻静的宅院添了几分灵动。

　　素华耳朵尖，在门外听到武昭下床的声音，掀了帘进来，“姑娘喝口茶吧，屋里有些干呢。”
　　“素华，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武昭喃喃道。
　　“回姑娘，腊月二十二了。”

　　明日竟是小年夜了，又是一年到头。
　　武昭拢了衣服，回床上坐着，素华端了茶过来，说道：“姑娘不如起身吧，主子他，可能要到了。”

　　齐乐章要来？是了，自己现在收拾停当，他要来现在正合适，也不显得失礼，把人丢到这里就不管了。

　　果然，不消片刻，齐乐章车架已到门外。
　　不同于早上，齐世子换了一身孔雀蓝织金锦袍，袍身用金线满绣缠枝宝相花，间或缀着银线绣就的流云纹，花哨又夺目。领口袖缘是雪貂绒，腰间挂着一串珊瑚、天河石、砗磲攒成的多宝串，行走时珠玉相撞，脆响悦耳。
　　一身艳色却不俗气，武昭由衷佩服。

　　齐乐章带着两个侍女进了门，二人显然与素华认识，齐乐章性子不羁，直接挥了挥手让她们俱在门外等候。
　　武昭也不在乎孤男寡女，看齐乐章的样子，应该是有话跟她说。

　　“姑娘休息得可好？”齐乐章打量她一眼，打趣道，“这身女装穿着可还习惯？”
　　“世子说笑了，”武昭歪歪嘴唇，行了个礼，“多谢您周全安排，休息得很好，小女甚是感激。”

　　“女装顺眼多了，之前那身趁早丢了吧，看着硬邦邦的，实在辛苦。”说罢，齐乐章皱皱眉，“只是不知我到底该如何称呼姑娘？武，还是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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