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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与障
果不其然,听完双云的报,清悟什么也没说,常叙雍伤还没好,身子挪动不得,只能动嘴:“不敢,不敢。月莺姑娘前些日子随口说两句话,倒叫老爷太太当作什么玉旨仙音了。若是叫她多给我磕几个头,我怕是又要挨打了。”
这话十分难听,门外头跪着的月莺听了,顿时落下两行泪来。
她自从被三太太指到五爷的院子里,便一直将自己看作常五爷的人。今日听了这样的话,心如刀绞,也不为过。她低着头,鬓发黑沉沉的,她呜咽着磕了两个头,屋子里无声无息。
清悟看完了这一场戏,放了茶盏:“五爷忒刻薄了些。”
刻薄到叫清悟想起那个龙驭宾天,还留下一道旨意,害得自己被皇后勒死的皇帝。
“说你想做圣人,还真不冤。”常叙雍笑盈盈地,“徐姑娘,先前说,就算做了官也不如何,这话我喜欢。徐姑娘与其鄙夷功名,不如说是,鄙夷声名不可万古。”
“你……”清悟倏然一惊,她所鄙夷的,是她前生苦心孤诣要的那一个“贤”,她所求的,也正是她前生苦心孤诣要求的那一个,“贤妃”。
常叙雍侧了侧身,伸手捞了摆在小几上的茶,喝了一口,笑道:“凡夫俗子、市井小民随心所欲,嬉笑怒骂、男盗女娼、随心而为,意与形俱动,虽说死后要落入无间地狱,可在人间时,七情六欲都动完了,酒色财气都厌倦了,就算是下地狱,也当得。”
“徐姑娘。”他眯着眼,忽然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总叫你徐姑娘,徐姑娘。”
他不再说什么情啊欲啊,清悟松了口气:“就叫徐姑娘没什么不好的。”
“不好!不好!”他执拗起来,“不过是个名字,有什么不肯告诉我?”
“既然不过是个名字,又为什么非要知道?”清悟别过脸去,脸颊上泛着一层薄红,早晨点的胭脂浮在那一层红上,越来越艳。
“徐姑娘是觉得我不配知道?”
清悟被噎了一下:“我虽嫁到你家里来,却同你不相熟。你既一开始就是叫我徐姑娘,那以后,都叫我徐姑娘,也没什么不好。”
“哦。”常叙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清悟:“既然没什么不好,那徐姑娘又做什么着急上火地来接我?”
清悟认真道:“如果不是我多嘴多舌,你何至于挨这一顿罚。我来,是为了我心里好过。”
“我爹罚我,也是为了他心里好过。”常叙雍静静地看着清悟,自他回来起,他已经看了很多次这张脸——不说话的时候,唇总是轻轻抿着,说话的时候,左边的眉毛微微挑起来,像一道斜插入砚里的,被水润化的墨条。
“徐姑娘,他们为了自己好过,将我折腾得死去活来。你为了我好过……”常叙雍没说下去,他只轻笑了一声,说,“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
常叙雍的话叫她胸腔里的一颗心跳了起来,清悟哀怨地叹了口气,从宫里到这里,不过是从至尊至贵却一步也走不出去的笼子,换到了一个中庸寻常,偶尔能走出去几步的笼子。
而这个丈夫——她寂落下来,皇帝从来没问过她叫什么,从来都是一句“贤妃”。德妃倒是知道她叫什么,清悟这两个字,竟然从来没被什么人叫过。
“五爷刚才问我叫什么。”这样想着,她心里多了点酸楚,说不出来是为了谁:“五爷是没看过庚帖么……非要从我这里问。”
“没看。”常叙雍笑了,“只知道是徐姑娘,一开始也想,徐姑娘这三个字,够用了。”
“但现在,或是不够了——”
清悟的心骤然跳快了。
不够了,怎么样才叫不够。
常叙雍同清悟大眼瞪小眼,灯烛筚拨着,烛火越来越昏,越来越昏。夜寂静下来,能听见炭火噼啪一声,炸到清悟的心里去。
最后,她败下阵来,那一双鸦翼般的眉微微蹙起,咬了咬牙,低声道:“清悟。徐清悟。”
“清悟,我记下了。”
今天没有月亮,外面黑沉沉一片,李妈妈正指挥着人上灯。清悟和常叙雍一坐一卧,等那一盏银纱宫灯静悄悄地落在屋檐上,清悟才问:“记下来做什么?”
常叙雍没说话,他背过身去,默默抚着清悟扔在枕边的一只荷包,上头绣的是一只伶仃的鹤,与一轮半阙的月亮。
他回来了几日,早就发现清悟身上似乎从没有过什么鸳鸯戏水的纹样。除了仙鹤祥云与寻常鸟雀,便是梅兰竹菊,再也没有其他。
他忽而说:“荷包上的月亮是缺的,我记住你的名字,下次再去金陵的时候,帮你求个团圆吧。”
前些时日闹了那样的排场,没有人再敢在常五爷面前说什么读书的话。
只是先前把徐姑娘送得魂归西天的,细细碎碎的折磨,细细碎碎地落到了清悟这里。
上次两手齐书,杭晨挑不出错来,只能在清悟去请安的时候道:“你倒是情深意重——不过回来了两日,怎么平白无故的叫老五鬼迷心窍,把月莺这种衷心的丫头都赶走了。”
他们母子斗法,清悟不想接话,杭晨却不放过她:“平素伶牙俐齿,怎么今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清悟八风不动,杭晨冷哼了一声:“既然不想说话,那就去跪经吧。”
“是。”清悟打定主意,要当个泥人,不说不看只应声。此时看杭晨要罚,立刻站起来,都不用王妈妈请,便自己走到小佛堂里去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清悟抄得一日比一日快,一开始抄错了,清悟还会换纸再写,抄到最后,清悟已完全不管了。
她笔下不停,竟然生出一丝快意来——不就是想叫我写么,写就写,反正写完也从来没人看,天下的经总有抄完的时候,等到那一日,也只能叫我再抄一遍。
她收了笔,施施然起身:“王妈妈,经,我抄完了。母亲今日身子不爽利,我便不多留了。”
五奶奶从大病一场之后,性子变了一次又一次,一会儿贤良淑德,一会儿张狂乖戾,王妈妈已经见怪不怪,只抬着眼皮望了一眼清悟:“五奶奶,您开个尊口就能了的事儿,何必呢?”
“何必?”
清悟转着手腕子,开尊口再问婆母要个丫鬟,要个眼线,要个…………常叙雍的身边人?她冷笑一声,既然常叙雍非要问她叫什么,那她,就不能开这个口。
她傲然一笑:“王妈妈,要东西,得想要的人自个儿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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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子们一般都是隔日更!接下来一段时间现实世界可能会有点忙,我尽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