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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笔记·三
碎片之六
工作后我在鼓浪屿对岸租了一间自建房,搬出你家时只带走了八饼。
童伯伯试图挽留,他是支持我们在一起的,但对于家里的事,他仿佛习惯了逃避,说话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你真是和梅……和你妈妈一样倔,但别像她那样总是委屈自己。有困难一定要说,知道吗?”
我低头道谢,又进屋和童阿姨告别。她没有搭理,披一件绣了玉兰的坎肩,闭眼靠在床头板,保养极好的面容仿佛一夜老去,却还是美的。吕妈出来阖上门,无奈地对我摇头。
我终归不是她想要的女儿。
恩培,后来你毕业进了摩根大通,午休间隙同我视讯,广角摄像头自高层办公室往下,拍出沿岸雪青色的花浪,海面在骄阳之下白得耀眼。落地窗玻璃反射出你的影子,流线型复古西服,系一条冷灰色领带,我侧躺在床上,指尖滑过手机屏幕,却不再有生涩的阻尼感,反而像触摸到你身上丝布细密的经纬。
果然太过思念,就会产生幻觉。你远在天边,影子却俯拾皆是。我们公司财务年会的投影上闪过摩根银行的业务沙盘,正在讲解的经理穿的西装也是青果领,我以为看见了你,恍惚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还好同事及时拽住我:“章长雁,发什么癫呀你?”
搬出你家后我就改回了本姓,可惜身体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即便我按时复诊,病情也在衰竭。世上就是有许多不可预估,人力不可及的事。医生说只有移植手术才可能挽救,而等待捐赠者或许需要好几年。这像一份死缓判决,最后我只是拜托医生开了止痛,也学会了怎么用浓妆掩盖气色。
开完会我跑进洗手间擦鼻血,手机忽然亮起来,一串信息投入眼帘:“我回来了,在你公司楼下。”
难道你看出了什么?我一下就慌了。但好在这次发信人不是你,是曾韵。
我们在鹭江饭店吃自助晚餐,席间我偷偷补了几次妆,可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了:“小雁,别瞒我了。”
我才想起她的双亲都是医学教授,拥有怎样的资源和人脉。但我没想到她竟然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刚吃完饭我就收到你降落机场的电话。你还没走出登机廊桥,吼声伴随着机械马达的轰鸣震碎我耳膜:“童长雁!”你连名带姓叫我,是气我瞒着你。随后你又重复了一声,气息很轻,穿插着微弱的泣音。我深吸一口气,反而笑起来:“恩培,我已经不姓童了呀。”
因为曾韵的帮忙,我很快被安排入院。□□向来稀缺,你等不及,直接决定捐给我。这是救命的大事,就连童阿姨都没有反对。我无法违心地说不肯要,因为我很自私,想活着,想看到你,但这份代价我却无以为报。
全身体检之前,你也换上病号服,平平无奇的灰白穿出明朗的格调,倒还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我被光晃得笑了一下,内心却漫溢更深的悲伤。恩培,如果你没有遇见我,你就不应该遇见我。
可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像从前忽然变出八饼那样,又变出一枚求婚戒指:“谁要是割半个肝给我,我就赔给她余生一辈子。”
我哪里敢接:“恩培,别惹童阿姨生气。”
“妈同意了。”
“真的?”
“嗯,她说只要我们平安从手术室出来,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像在做梦一样。
直到打麻醉的前一秒,我都还记得你落在我手背的吻,记得我把戒指藏在抽屉柜第二层的束口袋里。因为太患得患失,我甚至还找来针线,将束口缝成了一个护身符。
可它没有庇佑我。
它还是丢了。
碎片之七
一切都失控了。
那场手术将我的身体从天堂召回人间,却又将灵魂推入地狱。
出院当天,你向我提出分手。
我无法接受,崩溃地大哭大叫,问你为什么……你莫名变得憔悴和沧桑,眼中再无神采,同我说对不起,你真的没有办法……
仿佛术前那剂麻醉的时效是终生,再后来我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找不到的戒指似乎出现在曾韵左手的中指上……医生说我遭到太大打击,出现了明显的应激障碍,需要居家静养……可我还是跌跌撞撞地凭借本能找去你家,洋楼却住进新主人。他们说原主已经变卖房产,举家去了美国。
恩培,你只是哄着我,同情我,对不对?我就知道不可能那么顺利。那场捐赠其实是你给我的分手费,对不对?你原本就不欠我什么,我当然不能恩将仇报。
其实你们不必躲着我,我也会主动辞掉工作回云南,回久违的故乡。高铁逆着河流疾行,停泊的渡轮像小纸船黏在无边无际的胶面玻璃镜上。一望无垠的青山和梯田,从地平线蒸腾起来的云。或动或静,时暗时明。所有禁锢的,自由的,点亮我和刺痛我的,都将离我远去。
在这之中,也包括我术后疗养时迷迷糊糊听到的只言片语。
那时你不可置信的质问涤荡在住院走廊,回音迟迟不散:“谁让你这样做的?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曾韵却很平静:“因为我才是和小雁一样的A型血,是比你更适合她的□□。无论如何我都是因为她才术后感染的,终生都会受影响,我不信你无动于衷。”
“可我不止一次拒绝过你。别忘了,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又怎样,我不过是做了你妈妈曾经做过的事。”
一阵死水般的寂静过后,你无力的声音像枯叶飘在水面:“就算我把余生都赔给你,你要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什么用?我爱的始终是她。”
“但我比她爱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为了同情献祭爱情。”女孩冷静耐心得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别人的软肋,“而且如果我把上一辈横刀夺爱的事全部告诉小雁,她那么要强的人,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害她妈妈一生不幸的元凶的儿子吗?”
有时候一个人选择忘记,只是因为实在承受不起。这场豪赌的结局造化弄人,我输得很彻底。
再后来是你虚弱地问童阿姨:“妈,您为什么要和曾韵一起骗我们?”
童阿姨变得很强硬:“因为这样对每个人都好,我绝不允许你把一生都搭进去!要我接纳长雁,除非我死了。你自己选吧。”
……
八饼疯狂地叫起来,将我从回忆中唤醒。燃气灶正在发出警报,我明明在做奶油蘑菇焗面,还调了十分钟的计时器,却莫名其妙地睡着。最近真是越来越恍惚了。起身又被卷乱的毯子绊了一跤,没什么感觉,膝盖却流了血。
眼前再度出现幻影,好多个你,像隔着多切面的水晶,映出从前你每回为我包扎伤口时微微蹙眉的样子。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我连条件反射都慢慢消失,看到梅子也不会解渴,却还是会因为一个物件,一个相似的细节而想起你。
上个月在医院醒来,据说我在苍山下被人发现时手中紧握着几颗青橄榄。为什么是橄榄呢……不记得了。医生说我头部摔伤,旧病新患,迟早会忘掉所有事情。
所以趁我还记得你,我要把所有碎片写进笔记。
从前我的书架上有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头说要爱生活胜过生活的意义。但我已经失去了生活,若再不将值得纪念的东西标出来,人生就只剩下翻书的时间,而且是倒着翻。
恩培,你曾是我的参考文献,生活的注脚。是我穿心而过的人,我全部的意义。
所以可否告诉我,如果我把所有碎片都集齐,能不能再拼出一个你?
哄完小狗睡着,我吃掉了烧焦的焗面。牙又有点疼。睡前再次确认保温壶里的温水,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不会喝,但非得要它是满的。洗碗槽里的同一块碗用了洗,洗了用,孤零零地在沥水架上躺出裂纹。它应该还能支撑着使用一段时间,又或许哪天不经意时就彻底碎掉。不知道。
像秋天对待枫树那样,余生于我只是虚度,在精神荒原日复一日地迷途。
但我会永远知道,我在这里。
我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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