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作者:棠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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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萧濬听问,瞬间红了脸。

      元颂音定睛看他,他忽然急得咳嗽起来,呼呼咋咋许久才停。

      元颂音忙命人把火盆推近,又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

      “罢了罢了,今天叨扰到此,免得叫你病更重。”

      萧濬拉拉身上的披风,把手炉抱紧些,丝毫不在意,待人走开,忽抬头朝她道:“你要替我做媒?”

      元颂音看着他,不觉挑了挑眉毛。近日为殊华的婚事,长乐宫可谓熙熙攘攘,亲戚往来不断。

      “子无良媒,吾可胜之。”说罢,望向门外。

      “那你呢?”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元颂音头也没回,道:“这你管不着。”

      萧濬随她的目光一同望出去。

      院子里元维和朱青玉站在一处,梅花树下,洁白的天地间,两个猩红斗篷人影靠在一处,如一团烧盛的火。

      她眼波流转,他心里叹口气,突然感到空落落的。

      走的时候,萧夫人果然命人包了点心包袱,又用笺子写了各样点心名字,插在外头,看到下缀小小一个“音”字,元颂音心领神会,连番多谢,方带着皇子、公主告辞。

      回宫路上,她掀帘又打量一眼皇城外的世界,嘈杂人声,热闹不停,生机勃勃。

      从热闹的街市转出,渐渐靠近高门大户的里坊街道,车外倏忽间安静。她再抬头,猛然见到雪中慕舆老宅的匾额,心中一动。

      元颂音静静打量匾额院墙,伸手去摸腰间荷包,手指轻轻捻住那月牙形状的玉。如今自己已有封号,他有机会听说,纵然换了姓名,有朝一日再见,他也该识得,心中不由得快活起来。

      元悦见她掀帘,拉了拉缰绳,放缓速度,与她并排。

      元颂音叹道:“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他笑笑接道:“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元维忙也挤上前,伸了头,道:“正是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元颂音拍拍元维的肩膀,笑道:“阿维也如谢家小女,长大要做才女了。”又望向元悦打趣:“才女兄长,自然便是才子。”

      元悦骑在马上,侧头望着挤在车窗的两个脑袋,忙摆手:“姐姐快别臊我。早先就同你说过,母后自南土来,知道不少旧时王谢故事。不只风雅,还有些诙谐荒诞的,下次咱们结社,姐姐也可学学这些地道的名士风流。”说罢,爽快笑出声。

      元颂音白他一眼,忙嗔道:“听听,专挑什么诙谐、荒诞,这是又换着法儿嘲讽我呢!诶对了,说来萧濬他家家……与你母后之萧家,既然同自南土,可有渊源?”

      元悦听罢,抿了抿嘴:“现在同朝,祖宗们的事没什么好细计较的……姐姐大概不知,几十年前,他们同为南朝皇室宗亲,是亲戚也是刀戈相向的外敌……他家先归附前周,后来又帮元氏回攻江南……两家不管京畿还是建康的亲属,早已断绝往来。可现在还怎么说得清,好比我身上既流着南人的血,也有北人的血,你说是不是?”

      元颂音心下忖道:今天拉他们来萧觉家,倒是自己造次了,

      “这便是你心胸开阔的地方。”

      元悦耸耸肩:“姐姐难道忘了,左太冲的‘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句?若要都认真往前追究,那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尘土岂不也要感怆,早该天覆地灭了。如今是一个天下的臣民,况咱们两家还算隔得远,就说近些,姝华姐姐岂不是现成例子?”

      元颂音顿时呆住,一来对元悦有刮目相看之感,二来日夜与姝华相处,竟忘记这茬。

      姐姐心里,不知是否也有一段愁肠。

      元维见她呆了,推她道:“姐姐想什么呢?”

      元颂音道:“这么说来,你们和萧濬也算亲戚了。”

      元维道:“那又如何?早过了几辈子,现在谁还认萧家。”

      元颂音道:“可我瞧他家出仕子弟还多,尚书萧觉,工部郎萧至,殿中尚书萧寔……”

      元维冷笑一声,道:“别的姐姐尚还有限,这些总记得一清二楚。”

      元颂音脸一红,没有接话。

      元悦叹道:“舅舅们确实闲云野鹤的,若非清贵官职,还不肯效力呢。”

      元维道:“还怕将来他们没爵位么,只管走着瞧。母后就是看不上萧家那副钻营模样。”

      元颂音微微一怔,看了一眼元维,问道:“那公主你呢?”

      元维听问,忽然脸红,道:“我又怎么的?母后若见到萧濬,肯定也说是个古古怪怪的。”

      元颂音笑叹:“谁说她了,你怎么看才最要紧。”

      元维道:“你这话我不明白,怎么又论起我来。”

      元悦会意,朝元颂音挤了挤眼,笑道:“母后心性,从不要强的,若父皇定了的事,不管她心里如何,也都会应着。你若有意,我去帮你求父皇。”

      元维左右瞅瞅两人,福至心灵,脸一红,道:“原来你们俩是拿我取乐!再叫你胡说!”猛地捶了两下元颂音肩膀。

      见元维果真恼怒,元颂音忙告饶:“好妹妹,快别恼,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看姝华姐姐,转眼就要出嫁……”本是玩笑,可说到最后几个字,陡然鼻中一酸。

      元悦不曾察觉,笑望妹妹道:“他是孤高自傲些,人品模样倒配得上。”

      元维听罢,又往窗外挤挤,直嚷:“你还要说!一会儿下马车,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得大家又笑起来,元颂音伸手搭过她肩膀,以示安抚,又问元悦:“三皇子将来想做什么呢?”

      元悦低头想了片刻,道:“自从兄长搬去东宫,每每见他只觉浑身拘束。那些家国大事,我实在无心。还好家里有这么些哥哥弟弟,少我一个无妨,富贵闲人,再合适不过。”

      元颂音听罢,半晌未语。听到他也问:“姐姐将来想做什么呢?”

      她笑答:“又比不上男子,将来也就是成婚罢了。”

      元悦忙道:“姐姐心中有丘壑,吐谷浑一事便见分晓,女子亦无妨,你看太后娘娘,也能做许多事呢。”

      元维插嘴道:“你只是胡搅蛮缠,她寻个好姐夫,不比什么都强!”

      元悦看了一眼元颂音,笑打趣道:“不知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元颂音笑道:“你们管不着。”手里握紧玉龙佩。

      元维笑道:“最好遇到个一般牙尖嘴利的姐夫,辖制住你,那才好呢。”

      元颂音低头望地,也不言语,车马行至宫门前,三人辞别,换了轿辇各自回宫。

      刚走到大殿廊檐,元颂音听得里头已十分热闹,原来下午将作曹呈了泰陵的图纸。先帝在此安葬,此时正为骆宾华将来的大事拿主意。

      她心中骇然,人还年轻介意忌讳,原来年岁到了,反而从容许多。加上她从未见识皇家陵寝,一时好奇,忙命闻雀拆了点心包袱,用盘盛好,亲手端来孝敬骆宾华。

      骆宾华知她从宫外回,不由得奇怪。元颂音于是将她和元悦元维往萧尚书府上的事情一一说明。

      骆宾华道:“萧濬?正是那日都夸容貌出众的小子?”

      李姝华点了点头,道:“正是呢,他们几人年纪相仿,在学里自然处得亲近些。”

      骆宾华忽问:“秋猎那日,你同相公们说的一番话,学堂里也曾议论过?”

      元颂音眨了眨眼,心想祖母这关果然不会轻易过,想了片刻,遂道:“朝中为仇池柔然的事议论纷纷,我们在学堂里便也学着议论。还有一次,我听祖母感叹,太子与罽宾公主成婚,言辞里十分心疼的样子,于是就记住了。”

      骆宾华嗯一声,看了她一眼,仿佛一个成熟的猎人盯着误闯入陷阱而根本不打紧的猎物。

      “我就说嘛,那乐官也未必懂得你说的。”

      元颂音听她这么说,心里陡然咯噔一下。李姝华见状,举起手中丝帛,道:“这一片画面倒好。”

      骆宾华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元颂音望着李姝华,笑吐了吐舌头。

      祖孙三人低头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上面既有旌旗飘扬、车马人群列队,又有各种神仙、菩萨、瑞兽,楼台亭阁。

      “这画的是什么?”元颂音伸手一指。

      两人忙也凑近看,打量一会儿,李姝华说:“这贵妇人乘凤车,身旁祥云环绕,又有兔子、蟾蜍和青鸟,必然是西王母了。”

      骆宾华听完点点头,元颂音却道:“她不长这样。”

      两人顿时睁大眼,瞅她笑道:“未必你还知道她什么样啦?”

      元颂音嘿嘿一笑,道:“醒时没见过,梦里倒常见。”

      骆宾华不觉诧异,打趣道:“你这孩子,莫非真有仙缘在身上?那你梦里,西王母是什么模样?”

      元颂音想了一会儿,方说:“她身边这兔子很胖的。可这青鸟,从没见到。西王母本人嘛,来的时候,像雾像风,也像电光雨,阵仗很大,让人摸不准样子。”

      李姝华翻了个白眼,道:“该不是最近又看了什么神怪故事,晚上做梦,白天就说胡话。”

      她摇摇头,又转了转眼珠,笑道:“或许我真是有仙缘。祖母万年万岁地活着,等活腻味了,想那西王母要来的,好接引您往西方极乐世界。我既已认得人,又探清路,到时候您懒得动,我便搀着您去。”她本来说得挺高兴,不知为何,忽然语速越来越快,话赶着话,扑簌掉下两滴泪。

      那眼泪直直掉落,不见踪迹。

      众人未察觉,只有李姝华看见,忙张扬打诨:“白日发疯,满嘴尽是些梦话。”

      围着的织金、绮罗听见也都大笑起来。骆宾华横了一眼,不住念道:“上过学,瞎说起来还是这么着。”

      众人笑罢,见奴婢掀帘来请,知是晚膳时辰,便吩咐收了画卷。

      织金搀了太后往厅上走,留下绮罗,喊两个小丫头上来收拾。

      元颂音在后,低头又看向另一边的神仙,忽瞥见当中一只半隐在云雾里的龙,不觉心中一动。

      “你还不来?”听得李姝华回头唤她。

      “我就来了。”

      却说入夜后,元颂音仍无困意,想着白天玩得过于兴奋,又喝了许多茶汤。便唤起闻雀,取来萧濬藏在点心包袱里的书。

      看到是《周虏传》,不禁哑然失笑。

      这便是南土眼中的前周了。

      翻开前头,从他们祖先在阴山牧羊牧马讲起。

      元颂音打了个哈欠,又往后翻。依次是周朝各位帝王的传,庙堂里烫嘴的帝王姓名或小字在这里赫然成列。

      再往后,是他们趁南北分裂之机,于北方崛起的历史。

      元颂音对照周书帝纪,边翻边比对手边的史书,念道:“圣武帝律术——烈帝桃符——文帝裕——穆帝昶——周昭帝献之——周成帝勖——周愍帝可……”

      早先他们不循汉人礼仪,谥号庙号时而混用,读着乱糟糟。可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又翻到皇后列传。

      手指顺着滑过竹简,圣武皇后窦氏——烈帝皇后刘氏——文后杜氏——穆后贺氏——昭后赫连氏——成帝皇后贺氏——愍帝皇后元氏……

      元氏。

      她浑身一激灵,睁大眼逐字念起来。

      南书是这么写的:僭帝可,尚大司马元起长女。

      ——是姑姑。

      凡七年,生子三,又有二女。

      ——前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所以唤小五的女孩,正是姝华。

      延兴七年。元起反,拥兵自号为王,命长子渊自司州驻守之地发兵,围攻京城。

      ——那是南朝纪年。看到父亲名讳,血液凝固。

      李可率军士百姓以死抵抗,京中弹尽粮绝,元渊破城,李可被围于太极宫。

      ——学堂师傅们说,周武继承,乃是愍帝李可自感天意,将皇位禅让。

      元渊迎父亲元起入京,父子把持朝政。元训出为使持节,都督九州中外诸军事,总百揆,假黄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出警入跸。然后建高台,受禅登极。鸩李可。

      ——还说祖父是承天意继大统,禅位不久,李可才患病而终。

      元颂音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

      此后元渊诛杀京中李氏宗亲,堆积尸首的山谷,被鲜血沁入,挖开层层沙土,皆是红色。朝廷重臣不服者皆死,偌大京畿,顷刻间荒无人烟。

      北土改旗换帜。从此周国变天。元渊被立为太子。

      元颂音伸手摸着每个字。

      父亲。

      这是姝华姐姐的父亲。而这是我的父亲。

      直到手指冰凉。

      她翻回前面又读一遍,每个字触目惊心,像钝刀一下一下剜心。

      房间里空荡荡的。

      元颂音翻来覆去,看着不远处李姝华空荡荡的旧床榻,嘴上不住默念,直到窗外天空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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