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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转之势
书房里,空气仿佛锻打成了一块坚硬的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姜宁和陆起坐在棋盘前,棋盘上黑白厮杀,已至中盘。
陆起执黑,大开大落,每一子都带着千钧之势,攻势如潮。姜宁执白,应对间却不见局促。白子轻盈游走,看似分散,却彼此呼应,悄然构筑着隐形的壁垒。
开门声突然响起,萧鼎悄然而入,附在陆起耳边低语几句。
陆起拈着黑子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看向姜宁。
片刻后,他手中黑子落下。黑子叩击棋盘,发出清脆一响。
“他想来,便让他来吧。”
听得陆起这话,姜宁已然猜到了来人是谁。
“是。”
萧鼎应声退下,不多时,一阵脚步声再次响起。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来人正是姜望。
姜望走到姜宁跟前停下,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看着这张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远儿。”陆起脸色一沉,声音里带了几分淡淡的警告之意,“还不见过端王殿下?”
“端王殿下”四个字自陆起口中说出,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烫在姜望的心口。
陆起竟敢让他给这个冒牌货见礼?
姜望浑身猛地一僵,只觉得一股混杂着荒谬与不甘的屈辱感冲天而起,让他几乎要失控。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才被刺痛感勉强拉回些许理智。
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目光从姜宁平静无波的脸上,移到陆起身上,对上了他充斥着警告意味的眼眸。
时间在窒息般的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那夜他和陆起在书房内的谈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一遍又一遍。
终于,姜望极其缓慢地对着姜宁弯下了他的腰,行了一个僵硬的礼。他的头低垂着,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陆远,见过端王殿下。”
姜望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剜下的肉。
姜宁依旧维持着执子的姿态,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只是从鼻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棋盘。
“坐下吧。”陆起将一切尽收眼底,神色未变,他执起一枚黑子,在指间缓缓摩挲,目光重新聚焦于棋局,开口道,“王爷,该你了。”
这声“王爷”,落在姜望耳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僵立在原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最终,他还是在陆起身旁坐下,不受控制地看向姜宁。
姜宁全然未觉姜望的目光,她只是低头凝视着棋盘。指尖的白子迟迟未落,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推演。
陆起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着。
良久,姜宁的指尖微动,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
此子一落,棋局并未立刻风云突变,却让之前那些看似分散的白子,气脉隐隐贯通。
陆起摩挲着黑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些许讶异。他抬眼,深深看了姜宁一眼:“王爷这一子,落得深远。”
“棋局输赢,从来不在争一子之得失,而在布全局之势。舅舅觉得呢?”
姜宁抬眸看向陆起,一语双关。
陆起尚未回应,一旁静坐的姜望,却像是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猛地刺中,骤然攥紧了拳头。
陆起将姜望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作未见。他指间的黑子不疾不徐地落入盘中,正好将白子连绵的“势”剪断,缓缓开口:“势虽可布,初成之时,却也最易被断其根基。”
姜宁凝视着棋盘上厮杀交错的棋子,并未因为陆起这一子落下有任何情绪波动,唇角反而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并未立刻落子,而是抬眸看向面色紧绷的姜望,声音温和:“陆公子似乎对这棋局,颇有见解?”
姜望猛地抬眼,对上姜宁平静的目光,胸中翻涌的怒火与不甘几乎要破膛而出。
“并未。”他强自压下心里的怒火,声音却带着压抑的颤抖,“王爷与父亲对弈精妙,陆远自愧不如。”
“是么?”姜宁指尖把玩着一枚白子,语气轻缓,“我还以为,陆公子也觉得我这一子,落错了地方。”
她话音落下,不再看姜望,目光重新落回棋盘。
“根基被断,固然危险。”她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但若只执着于一城一池的得失,便会失了全局。”
说话间,她手中白子落下。这一子落下,整个棋局骤然一变。原先被黑子剪断的大片白棋,竟因这两处边角的遥相呼应,隐隐活了过来,反而对中腹的黑棋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姜宁收回手,再次从棋盒里拈起一颗白棋,似笑非笑的看向陆起:“有时候,你看到的根基,或许本就是弃子,只是为了诱你步入更大的杀局。”
陆起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低笑出声:“是我输了。”
“弃子……诱敌深入……”姜望低声喃喃。
他死死看着跟前这盘死而复生的白棋,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着白棋的路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里带了些震颤,“从第十手开始,那些看似散乱的落子,都是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猛地抬头看向姜宁,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姜宁这份魄力与算计,让他背后窜起一阵寒意。
他扭头看向陆起,却见这位素来威严的舅舅正含笑注视着姜宁,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一股陌生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滋生蔓延,那是他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名为嫉妒的情感。这股情绪骤然涌起,带了几分灼痛。这种灼痛感烧得他喉头发紧,几乎要夺走他的呼吸,却又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更深的耻辱。
他居然嫉妒姜宁?
嫉妒这个曾被他视若草芥的蝼蚁?
她怎能?又怎配?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多年来苦心维持的骄傲。
耻辱感产生的一瞬,便如毒液般渗入他的血管,在四肢百骸间疯狂流窜。他死死咬住后槽牙,齿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
一只手突然落在姜望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姜望浑身一怔。
“远儿。”
陆起的声音平稳如常,瞬间浇熄了姜望胸腔里翻腾的火焰。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失态。
“父亲。”姜望垂下头,声音低哑。
陆起将他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开口道:“棋局已了,去吩咐人备茶吧。”
“是。”姜望开口,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冷风便席卷而来,吹在他脸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怒意又驱散了大半。
他穿过熟悉的回廊,目光掠过庭院中精心修剪的一草一木。
恍惚间,茶水已然备好。姜望接过,向着书房走去。
等姜望来到书房的时候,姜宁已经走了,偌大的书房只剩了陆起一个人。他仍坐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身前的棋盘。
姜望倒好一杯茶,贴心的放到陆起手边。
陆起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眸。他吹了吹茶水,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远儿,你可知我为何会输?”
“父亲棋力远胜端王,端王能赢,只是路数新奇,一时侥幸。”姜望垂手立于一旁,每一个“端王”二字,都带了些咬牙切齿。
“侥幸?”陆起冷笑开口,“你错了。”
陆起拈起姜宁刚才落下的最后一颗白子,白子在他指尖泛起温润的光泽。
“我太想赢了。”陆起开口,“我想凭借雄厚的力量,碾碎所有可能的反抗,不容许任何变数,不留任何余地。”
“而她,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我的意图,所以隐忍蓄势。”他伸手,将指尖那颗白子落回原地,“只为了等待一个转瞬即逝的先机。”
他的目光逐渐上移,落在了姜望的脸上。
“这一点,你不如她。”
这话如同鞭子,抽得姜望脊背微微一僵。他下意识地想要辩驳,可胸腔里翻涌的,却只剩下那股屈辱感。
“真正的胜负,往往不在力量的碰撞,而在时机的把握与心志的较量。”陆起把姜望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依旧平稳,“你执着于‘夺回’,视线便困在了方寸得失之间;而她着眼于‘夺取’,看到的是整片棋盘,是未来之势。”
“望儿。”这一次,陆起没有唤他陆远,而是唤了他原本的名字,“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得失之间,未必是定数。有时候‘弃子’,也是为了大局。”
弃子。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姜望心底最深处。
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舅舅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他不仅再也拿不回他自己的身份,陆家也成了姜宁“势”的一部分。
而这些东西,本应该都是他的。
这种认知没有带来新一轮的怒火,反而像一瓢冰水迎头浇下,让他冷进了骨髓。
他明白了。
在陆起,或者说在陆家的“大局”里,他姜望已经成了一枚可以放弃的棋子。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愤怒地对抗这个事实,如同棋盘上不愿被提走的死子,徒劳且难看。
可如果……如果他接受这个身份呢?
如果他不再挣扎于“为何被弃”,而是思考如何像那些真正的弃子一样,用自己所谓的“死”,为未来的某一步棋,埋下伏笔?
姜宁借陆家的“势”来压他,他便要在这绝境之中,生出独属于他自己的“势”。
这场棋,还没下完。只是,他要换一种玩法。
“父亲。”姜望开口,没有顺着陆远的称呼转换称谓,声音沙哑,“弃子……亦有弃子的用法,不是吗?”
陆起猝然抬眸,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幽芒。
眼前的年轻人,终于在此刻,摸到了那扇通往真正棋局的门。
姜宁确实是他当下最稳妥的选择,但终究锋芒太盛,而此刻的姜望,让他看到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棋盘之上,本就有黑白两色,何必独执一子?
“自然。”陆起放下手中的茶杯,拈起一枚黑子放进姜望手中,“‘弃’,本就是一种势。”
“势在不断流转,今日之弃子,明日,未必不是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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