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东西都送过去了？”宋敛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散落的七八柄材质各异的折扇，头也未抬地问道。
　　侍立一旁的宋乘景沉稳颔首，随即抬手，流畅地比划起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礼是送过去了，殿下也收下了。但是……我们安插在将军府外围的十二处暗桩，今日被殿下身边的暗卫以雷霆手段尽数拔除，人……都被‘处理’干净后，原封不动地给咱们……送回来了。”
　　他手势微顿，透出几分困惑：“只是，殿下那边至今没有任何言语传来，态度……难以捉摸。”
　　宋敛静静看完他的手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手将一柄新拿出的白玉骨扇放在了角落那堆已然整理好的扇子旁。
　　他抬起手，从左到右，依次点过桌上和架上陈列的每一把折扇，动作不疾不徐。点完一遍，他似乎觉得不对，又掰着手指头仔细算了算，眉头渐渐蹙起。
　　“数目不对，”他抬起眼，看向宋乘景，眼神里带着确认的意味，“怎么少了一把。”
　　少的可不是普通的扇子，那是一把扇骨由错金工艺编织、镶嵌着碧玉、价值连城且他平日颇为喜爱的珍品，更重要的是，扇尾还刻着他平华侯府独有的绘印。
　　宋乘景闻言，下意识地张了张嘴，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无法言语，脸上闪过一丝窘迫，连忙抬手比划，动作略显急促：“……您那日进宫面圣，在宫门前，不是把它……塞给殿下当‘引路符’了么？殿下他……至今还未归还。”
　　宋敛：“……”
　　他显然是将这茬忘得一干二净。半晌，他才似是无奈又似是好笑地低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扇子，最终落回宋乘景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所以，他现在是拿着我的扇子，折了我的耳目，还收了我的礼？”
　　宋乘景默默垂首，算是默认。这笔账，怎么算，好像都是自家公子亏了。
　　宋敛盯着那空出来的一块地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恼意，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
　　“呵。”
　　“拿我的扇子，折我的人，还收我的礼……”他慢悠悠地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什么有趣的事情，“这位易王殿下，倒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
　　他非但没有动怒，眼底那点玩味的光芒反而更盛了些，仿佛遇到了一个极其难得的、能让他提起兴致的对手。
　　“也罢。”宋敛挥了挥手，语气轻松，仿佛被拔掉的不是精心布置的暗桩，而是几根无关紧要的杂草，“既然殿下不喜欢被人盯着，那便暂时撤干净些。让我们的人，近期都离将军府远点，别再自讨没趣，去触霉头。”
　　宋乘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立刻垂首领命。
　　“至于那把扇子……”宋敛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既然喜欢，便暂且留在他那儿吧。一把扇子而已，我还送得起。”
　　他话虽如此，但那把错金碧玉扇的意义，绝非“一把扇子而已”那么简单。那上面刻着的平华侯府绘印，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宋敛本人。如今留在贺愿手里，倒像是个无声的印记，或是一个未尽的由头。
　　“只是，陛下那边……怕是很快就要有新的动静了。我们这位易王殿下，想安安生生地‘静养’，只怕是难了。”
　　宋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宋乘景说。
　　“让人继续盯着京里各处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宫里和那几大世家的府门。有什么异样，立刻来报。我倒要看看，这盘棋，他接下来要怎么走。”
　　宋乘景正要领命退下，却听宋敛忽然又冒出一句，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诶，乘景，你说……他私藏我的扇子，死活不还，到底想干嘛？”他指节抵着线条流畅的下巴，若有所思，“总不能是……看上我了吧？”
　　这话问得突兀又自恋，连宋敛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随即不等宋乘景做出任何反应，便自己先摇头失笑，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可笑：“啧，胡思乱想什么。小屁孩一个，脾气倒是不小，给他送了那么多好东西赔礼道歉，连个面都不肯见……真是头喂不熟的小倔驴。”
　　“罢了，”他像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淡淡失落，“许是那日宫门风雪大，他病得昏沉，随手塞哪儿给忘了。要么……就是瞧着那扇子上的金玉值钱，扣下了当赔他受惊的压惊钱。”
　　这个解释似乎让他自己满意了些，毕竟贺愿那副病弱的模样，和他扣下名贵扇子的行为，听起来比“看上他了”要合理得多。
　　“既然他收了礼，又默认了咱们撤人，那便是暂时揭过此事的意思。”宋敛重新拿起之前那把白玉骨扇，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扇花，“眼下，且看他如何应对陛下接下来的招数吧。边关不稳，突厥蠢蠢欲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把他这把‘刀’磨得如此锋利，绝不会只让他摆在府里当个摆设。”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让初一查裴玟的事，有进展了吗？”
　　宋乘景立刻比划回复：“初一已初步摸清裴玟在城南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外宅，养着一房外室，并育有一子，此事瞒得极紧。此外，他近年来通过吏部考绩之便，收受地方官员贿赂，数额巨大，且手法隐秘，账册藏匿之处尚未找到。初一正在加紧深挖。”
　　“外室……私生子……贪墨……”宋敛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这位裴大人，把柄还真不少。继续挖，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老底都给我掀出来，尤其是那本要命的账册，务必找到。关键时刻，这东西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宋乘景颔首。
　　“还有，”宋敛补充道，“让初一手脚干净点，别让裴玟察觉。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这条线，得留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更别让贺愿察觉，等改日送他份大礼。”
　　宋乘景郑重点头，表示明白。
　　“至于咱们那位易王殿下……”宋敛目光再次飘向将军府的方向，语气悠长，“他既然想‘静养’，咱们便成全他。不过，这京城的风，可从来不会为谁而停。”
　　他挥了挥手，示意宋乘景可以退下忙去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室内又仅余宋敛一人。
　　这书房靠东墙的一整面架子是特制的，并非用来摆放书籍，而是设计成了一个个精巧的折扇展示格。宋敛踱步过去，动作熟稔地将架上收拢的扇子一柄柄拿起，手腕微抖，“唰”地一声利落展开，露出或山水写意、或金玉镶嵌、或题着名家诗词的扇面，每一把都独具匠心。他将展开的扇子小心地放回特制的支架上固定好，又取过一旁香炉里燃着的上好沉水香，细细地将香灰拨弄平整，让那清冷的香气更均匀地弥漫开来。
　　他后退几步，抱臂而立，目光满意地扫过面前这面琳琅满目的“扇墙”。各式各样的折扇在柔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光泽和韵味，如同他精心收藏的一件件艺术品。
　　宋敛其人，出身尊贵，权势煊赫，外人看来似乎无所不能，却也并非全无癖好。他没什么别的特别嗜好，唯独痴迷于收集各式各样的折扇。无论是三九严寒还是三伏酷暑，手中总习惯性地捏着一把，仿佛那不是扇风的工具，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思考时的习惯，或是某种不为人道的寄托。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扇墙正中央那个最为醒目、此刻却空空如也的位置上。
　　那里本该摆放着他近日最爱不释手的那把错金碧玉扇。
　　看着那处刺眼的空缺，宋敛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心头那点刚被压下去的不爽利又冒了出来。
　　他那日想着进宫面圣，贺愿穿得那般华贵夺目，自己站在一旁，总不能显得太寒酸随意，才特意精挑细选了最贵、最好看、最是华丽耀眼的一把来撑场面。
　　谁知……
　　竟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被那个看起来病恹恹、实则心眼不少的贺愿给顺手坑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
　　宋敛在静谧的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心头那点因缺失爱扇而起的燥意挥之不去。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跑到角落，打开一个看似普通却用料扎实的紫檀木箱。
　　箱盖掀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数十把尚未完工的素扇——光洁的白玉、温润的青玉、古朴的紫竹、罕见的象牙、甚至还有泛着金属冷光的玄铁……各式材质应有尽有，皆是制作扇骨的顶级料子，只待精心雕琢装配。
　　他信手拿起一把紫竹为骨的，在指尖掂量了一下，眉头蹙起。
　　不顺眼。材质不够矜贵，配不上他那日被“坑”走的碧玉扇。
　　随手就扔回箱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又拎起一把象牙白的，对着光看了看纹理。
　　还是不顺眼。太过素净，显不出他的身份和……品味。
　　再次毫不留恋地丢开。
　　他就这么埋首在木箱前，挑挑拣拣，如同挑剔的工匠，拿起又放下，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了一把通体无暇、触手生温的和田白玉扇骨上。玉质细腻油润，色泽纯正，虽未做任何雕饰，已显不凡。
　　嗯，就是它了。
　　宋敛满意地颔首，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笑意。
　　扇子，扇的是风雅，是气度，是旁人看不懂的格调；而那扇骨之中暗嵌的精钢薄刃，为的则是防身，是出其不意，是这京城里举步维艰的生活。
　　而此刻，宋小侯爷一心追求的，便是极致的“风雅”。
　　他摩挲着那冰凉润泽的玉骨，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炽热的光芒。
　　看他不下心思，不做出一把比原来那错金碧玉扇好看十倍、华丽百倍、精致千倍的新扇子！
　　到时候，定要拿着新扇子，好好在那贺愿眼前晃一晃，非得晃“瞎”他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精明得很的眼睛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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