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阳泠月剑

　　“所以，砚儿只好甘拜下风啦。”
　　文砚轻手轻脚拧干丝帕，掀开锦被，沿着业静枯瘦的手臂细细擦拭。
　　“幸好玉槿师姐随身揣了清灵丹，那碧泉三音残留的内劲才算化去，不然，莫说后续的位次切磋，怕是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她忍不住轻笑，“如今虽只忝列三甲末位，却也挣到了下山历练的资格，等从长安回来，我再给您讲武林大会的新鲜事。”
　　丝帕擦过业静的胸口，寒气陡然加重，文砚被冻得手一缩，她连忙呵了呵冻红的指尖，又小心翼翼落下帕子。
　　“说起这玉槿师姐，当真是个奇人，她和大师姐一样，皆是自学入门，凭自己悟性便能勘破武学关窍。娘亲您猜怎么着？她竟能借由您当年留在碧泉宫的手书，几年便练成了碧泉三音！您若是醒着，今日定会为她这般天资骄傲。”
　　石室角落的铜炉燃着安神香，青烟袅袅中，业静的眉眼依旧是记忆中温柔的模样。
　　文砚的笑意渐渐淡了，指尖轻轻抚过业静结着冰霜的眉峰：“听掌教说，您当年比玉槿师姐还要天资卓绝，十岁弃剑从音，五年便悟了琴心，碧泉曲也是到了您手里，才真正有了惊涛裂石的气势……”
　　“可是啊，砚儿的记忆里，只听过您吹箫，却好像从没见过您弹琴的样子……”
　　记忆纷至沓来。
　　药王谷的春日，桃花开得漫山遍野，母亲坐在树下吹箫，箫声清越，引得蜂蝶绕膝。那时的她总爱缠着母亲教她，母亲虽然觉得她年纪小气息尚且不稳，可被缠得没办法后，便也会拆出些简单曲目，手把手教她按孔运气。直到药王谷遭难，她才从天山前辈口中得知，一向贤淑文雅的母亲，竟然曾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碧泉宫主，一手碧泉三音，令多少魑魅魍魉闻风丧胆。
　　“现在想来，嫁人生子，操持俗务，从来都不是您所愿罢。”文砚将帕子丢进铜盆，水面溅起细碎涟漪，映得眼底水光闪烁，“若不是因为父亲、因为我，您或许不会失忆，不会留在药王谷，更不会被中这劳什子寒毒……”
　　文砚蹲在盆边，指尖无意识地搓洗着丝帕，寒气透过丝帕渗进手心，冻得发麻，却远不及此刻心口的沉郁。
　　这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没有滞留药王谷，母亲此时或许正和业君宫主一样，活成潇洒肆意的模样，而非如今这般沉睡不醒，连阳光都照不到。
　　“吱呀”一声，石室门被轻轻推开。
　　负责照料业静的玉薇师姐探头进来：“文师妹，碧泉宫的玉槿师姐来了，正在外间书房等你。”
　　“就来。”文砚拧干丝帕，搭在雕花木椅上，又仔细为母亲盖好被子，掖紧被角后才转身出去。
　　刚踏入书房，便见玉槿背对着门，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琴谱看得入神。
　　“玉槿师姐。”文砚轻唤一声。
　　玉槿应声回头，连忙站起身，双眼亮晶晶的，手里还攥着那卷琴谱。
　　“文砚师妹，你可算出来了，唔……师父她……还好吗？”话说着，便忍不住越过文砚，探头朝里望。
　　“还是老样子。”文砚侧身挡住她的视线，顺手为她倒了杯热茶，“掌教有令，母亲的伤势牵连甚广，始作俑者又未查明，为防再生事端，除了小妹，暂不许其他弟子探望，师姐莫怪。”
　　“我懂我懂！”玉槿连忙摆手，坐了回去，又将琴谱往她面前一递，兴奋地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来看师父的，是来约你练功夫的！你瞧，这是师父手书的碧泉三音，虽是琴谱，但最后两页却附着箫谱！我思来想去，这门功夫的精髓定然是琴箫合璧，单靠琴，或箫，恐怕都不能发挥出它最强的功夫。”
　　文砚接过琴谱，泛黄的纸页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谱子末尾果然附着箫谱，旁侧还有两行小楷，上书八字：斫琴斫心，箫琴相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字迹……好像不是娘亲所书？”文砚抚过箫谱，不禁有些疑惑。
　　“箫谱看上去确实不是师父所写。”玉槿拍了下手，却是愈发兴奋，“是不是师父写的不重要，这八字一看便是师父的真迹，所以肯定练得！既然师父教过小师妹吹箫，那定然深得其精髓。”
　　玉槿说着说着便拉起文砚的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便试试合练如何？碧泉宫清静得很，无人会打扰咱们！”
　　在玉槿这般盛情劝说下，文砚心里也有所动摇。
　　娘亲教得箫曲，这五年来她时常练习，早已烂熟于心，可这与琴合奏的曲目，却是从未接触过的，若能练成，也算间接承袭了娘亲的武学，更说不定能从中窥得娘亲当年的心境。
　　她抬眸看向玉槿期待的眼神，低落的情绪一时间淡了大半：“好！只是我未告知大师姐，不知她是否有安排……”
　　“哎呀，这有何难！”玉槿拉着她的手腕便往外走，“我方才来时见过大师姐，她说你今日无课业，只管放心去便是，我可告诉你，我为了等你，连午饭都没好好吃，咱们这就去练，争取今日能摸得着琴箫合奏的法门！”
　　文砚被她拉着快步前行，耳边是玉槿叽叽喳喳的话语，讲她如何揣摩师父手书里的内力运转，如何调整琴音的轻重缓急，活脱脱一副武痴模样。
　　文砚瞧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身体莫名觉得无比轻松。
　　碧泉宫果然清静，并且四面墙壁都嵌满了中空的昆仑玉管，想必是能拢音聚气，殿中央摆着一架古朴的七弦琴，琴身刻着“伏羲”二字，据说是碧泉宫每代宫主所用之物。
　　玉槿将琴谱摊在案上，另取了一架七弦琴，又示意文砚取出腰间的玉箫，这箫是娘亲随身携带的，文砚本以为遗失了，没想到被掌教好好保存着，前几天才让大师姐转交给了她。
　　文砚摩挲着玉箫的吹口，眼中不禁流露一丝怀念。
　　“咱们先试柔韵篇，小师妹，待琴起，你便随着节拍的空隙跟上。”玉槿盘腿坐下，出声打断了文砚的遐思。
　　叮得一声清响，琴音顿如山泉初涌，缓缓流淌，文砚凝神静气，待琴音落下三拍，才将箫凑到唇边，箫声宛若空谷幽兰，与琴音缠绕交织。
　　初时两人节奏尚有参差，琴音快时箫声便滞后半拍，箫声扬时琴音又接不上力道。
　　玉槿索性停下，指尖点着箫谱讲解：“看这里，叠泉处要快三分，泉水跳石当是轻快的，所以小师妹你应比琴音早半拍起调，才能有‘叠’的意境。”
　　文砚依言照做，再试时果然顺畅不少，这般反复磨合，不知不觉便到了日暮时分。
　　最后一遍合奏收尾，琴音箫声同时消散，余韵却绕梁不绝。
　　文砚放下玉箫，只觉指尖发酸，虽然个中仍有不明之处，但透过玉槿纷飞的指尖，仿佛能看到娘亲正坐在对面弹奏着七弦琴，自己似乎，对娘亲又多了解了一些。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一时不察，窗外竟已漫天霞光，文砚连忙起身收拾东西。
　　“小师妹你等等！”玉槿拉住她，连声道，“今日只是入门，明日，明日卯时你再来练，可好？”
　　文砚见状点了点头，嘴上却不置可否：“如若明日没旁的事情，我就来。”
　　踏着星光回到天宫后山小院，没成想前厅内竟然烛火通明。
　　文砚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见小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两碗清粥，还有一碗她最爱吃的蒸酥酪，而本应歇息的人此刻竟就坐在书案后，手里正拿着一本经书翻看，素白衣袍映着烛光，衬得侧脸清隽温柔。
　　“大师姐？”文砚站在门口，一脸惊讶，“你……你是在等我么？”
　　玉泠抬起头，目光在她红扑扑的小脸和凌乱的发丝上逡巡了片刻，没有回复她的问题，反而笑道：“竟练到这般晚，饿不饿？菜还热着，快些吃吧。”
　　文砚也不在意，快步走到桌前，摆好碗筷，嘟嘟囔囔地说道：“都怪我，练得入了神，害大师姐等这么晚，其实你不必等我的，自己先吃便是。”
　　“我恰巧也不饿。”玉泠合上书，走到桌边坐下，将蒸酥酪放到她面前，状似不经意问道“听玉槿说你们要练琴箫合鸣，练得如何？”
　　提到练琴的事，文砚舀酥酪的动作一顿，犹豫了几分后，期期艾艾地开口说道：“今日，我们练得还算顺利，只是，为何总觉得合奏与单独练没甚区别，既没有更强的力道，也没有更深的内劲，只像是两股声音凑在一处而已。”
　　“哦？”玉泠漫不经心问道，“你与玉槿提了这个问题了么？”
　　“没有……而且玉槿师姐似乎没觉得有问题。”
　　“因为碧泉三音的琴箫合鸣，并不是说只要是两个擅琴、习箫的人，便能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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