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丹心

作者:莲华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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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自抉择


      地窖里的对峙,耗尽了两人最后一丝力气。那诛心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悬在彼此之间,将往日所有温情与默契冻结、击碎。

      林以墨不再看沈从砚,她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到地窖的另一角,背对着他坐下,将自己蜷缩起来,肩头的伤痛和心中的绝望交织,让她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尘土里。

      沈从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林以墨最后那冰冷的眼神,那句“道不同”,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他从未感到如此疲惫,如此...孤独。

      他知道,他失去了她。不是失去一个盟友,而是失去了那个在雪夜与他谈心、在火场与他并肩、在病中让他心生怜惜、甚至愿意为他挡箭的女子。

      沉默在地窖中无限蔓延,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下定决心般,沈从砚缓缓站直了身体。他脸上的痛苦与挣扎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冷硬所取代。他走到地窖中央,将那些密信、账册,以及那方印玺,重新用油布仔细包裹好。

      然后,他拿着那个包裹,走到了林以墨面前。

      林以墨没有抬头,仿佛当他不存在。

      沈从砚将包裹轻轻放在她身边的地上。

      “这些证据,”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拿着。”

      林以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仍未抬头。

      “我会对外宣称,证据已在枯井巷被田尔耕的人销毁。”沈从砚继续道,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吕芳...暂时不会动。我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先清除田尔耕这个祸患,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这是目前我能做的,最能稳定局面,也最能...告慰部分亡魂的方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至于吕芳...动他需要时机,需要更周密的布置。现在,不是时候。”

      这是他权衡了所有利弊,在痛苦煎熬中做出的,他认为对“大局”最有利,也最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过往罪孽的选择。铲除田尔耕,既能稳定辽东潜在危机,也能为韩承望等冤案间接平反,同时,也能兑现他对林以墨的部分承诺,复仇。

      尽管,这复仇并非她所期望的彻底。

      林以墨依旧沉默着。她明白他的选择,理解他那套“大局”的逻辑,但这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恨意与悲凉。用田尔耕的命,来换吕芳的暂时安稳?来换她林家冤案的继续沉埋?

      沈从砚看着她冷漠的侧影,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地窖里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外面...我会处理好。”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决绝地走向地窖出口,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板。

      天光刺入,映亮他墨色飞鱼服上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光晕中。

      地窖内,重归黑暗与寂静。

      林以墨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她看着身边那个油布包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气息,也能感受到沈从砚留下的、冰冷的决断。

      她知道,她也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沈从砚选择了他的江山社稷,选择了在那牢笼中继续周旋。

      而她,选择了她的家恨,选择了那条可能更为艰难、甚至可能撼动国本的道路。

      她不会用这些证据去威胁沈从砚,也不会就此放弃。她要等待,等待一个时机,或者...自己创造一个时机。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走下去。

      她将油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父亲不屈的冤魂,也抱住了自己决绝的未来。

      地窖外,隐约传来兵马调动的声响,以及远处街市上关于新帝、关于阉党、关于即将到来的清算的种种议论。

      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一念之差,山河与心都裂。

      地窖的门在身后合拢,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悲伤身影与他彻底隔绝。沈从砚站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只觉得那风比辽东的冰雪更为刺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冷硬与决绝。

      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麒麟服,径直入宫,求见新帝。

      紫禁城沐浴在新朝伊始的肃杀气氛中。崇祯帝朱由检端坐于乾清宫暖阁,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思,眼神锐利,透着试图力挽狂澜的急切与对周遭一切的深深不信任。

      沈从砚伏跪在地,言辞恳切而沉痛。他并未提及吕芳,只将枯井巷一战描述为与叛国逆臣田尔耕的殊死搏斗,并呈上了部分足以定田尔耕通敌死罪的密信与他早已备好的账册副本,同时,他“沉痛”地禀报,最关键的核心账册与信物,已在激斗中被田尔耕手下死士销毁。

      “臣无能,未能保全所有证据,致使部分元凶或许得以隐匿,请陛下治罪!”他重重叩首。

      崇祯帝看着手中那些确凿的、指向田尔耕与关外勾结、贪墨军饷的证据,脸色铁青。田尔耕是魏忠贤余党,其罪行骇人听闻,正好契合他清算阉党、整顿朝纲的决心。至于那些被“销毁”的证据指向谁,在目前稳定压倒一切的局面下,反而成了可以暂时搁置的“小事”。

      “爱卿平身。”崇祯的声音带着冷意,“你浴血奋战,擒杀国贼,何罪之有?田尔耕罪大恶极,即日下诏狱,严加审讯,其党羽,一应革职查办!”

      “臣,领旨谢恩!”沈从砚再次叩首,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有了皇帝的明确旨意,一切便顺理成章。北镇抚司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田尔耕甚至还没来得及利用他与新帝那点微末的联系自救,便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从府中拖出,投入了他曾经肆意构陷他人的诏狱。

      这一次,轮到他品尝那些酷刑的滋味。沈从砚甚至没有亲自审讯,只吩咐下面的人“好好伺候”。不过数日,曾经权势熏天的田尔耕便在狱中“畏罪自尽”,其党羽也被迅速清理。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沈从砚“铁面无私、忠勇为国”的名声在新朝达到了顶峰。

      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在清算阉党的大潮中,顺势将一些与林家、韩家旧案相关的、证据确凿的小角色也一并清理,算是勉强给了那些亡魂一个迟到的、不完全的交代。

      他做得干净利落,手段雷厉风行,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没有个人情感、只效忠于皇权和秩序的北镇抚司指挥使。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独处之时,那地窖中林以墨绝望而冰冷的眼神,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伴随着韩承望等枉死之人的面孔,啃噬着他的心。他坐在高位之上,手握大权,却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漂泊在无尽的黑暗里。

      他履行了他的抉择,稳住了朝局,除掉了明面上的祸患。

      但他也亲手将他唯一在乎的人,推向了更远的彼岸。

      这一日,处理完公务,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北镇抚司最高的阁楼上,眺望着南方。那是林以墨可能离去的方向,也是福伯、崔老他们所在的方向。

      陆刚死了,赵叔死了,许多忠心的部下都死了...如今,他的合作伙伴也离开了。
      他得到了权力,稳固了地位,似乎赢得了一切。
      却也失去了一切。

      寒风卷起他墨色的披风,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孤寂。

      这或许就是他沈从砚,生于斯,长于斯,也必将死于斯的...宿命。他的选择,不是对错,而是无路。

      田尔耕伏诛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市井巷陌,茶楼酒肆,人人拍手称快,盛赞新帝英明,亦将“铁面阎罗”沈从砚的威名推向了新的高度。

      这消息也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地窖中死水般的沉寂。林以墨抱着那包裹证据,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脸上无悲无喜。她知道,这是沈从砚兑现了他承诺的部分。
      复仇,尽管并非她所期望的彻底。

      她的伤势在草药的调理下渐渐好转,已能自如活动。地窖里的食物和清水即将告罄,她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仔细整理好自己半旧的青色衣裙,将那头青丝用那支磨得发亮的木簪简单挽起。然后,她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没有丝毫犹豫,推开了地窖的门。

      久违的天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新生与决绝的味道。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没有回头,步履坚定地融入了京城清晨稀薄的人流中。

      她没有去找苏月白,也没有试图联系任何可能还在关注她的人。她径直去了一家信誉卓著的镖局,付出了身上仅有的、一支沈从砚当初给她应急的、不算起眼的玉簪作为酬劳,委托他们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和一个用火漆严密封存的木匣,送往江南崔泓之老先生处。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将证据的来历与重要性告知崔老,请他在“时机恰当时”,为含冤者发声。木匣内,正是那方象征着韩承望冤案的蟠龙纹印玺。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最可能在未来发挥关键作用的方式。至于那些密信和账册,她留了下来,这是她手中最后的、也是直接指向吕芳的武器,她不能轻易交出。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卸下了一半的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随后,她回到了那个承载了她无数痛苦、算计、以及短暂温情的吕府僻静院落。令人意外的是,院落内外那些监视的眼睛似乎少了许多,吕芳也并未因她的突然“回归”而有所表示,仿佛她已是一枚无关紧要的弃子。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她更加警惕。

      她安静地待在院中,如同过去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午后,她将一件东西,交给了前来送日常用度的、一个看似懵懂的小丫鬟,只说是“旧物,请转交苏女官”。

      那是一件半旧的墨色麒麟服肩襕,边缘处,带着一丝早已干涸发暗、难以察觉的血迹。是沈从砚那夜在地窖为她包扎伤口时,从他自己衣袖上撕下、用以临时按压她伤口的布条。她一直悄悄留着。

      当苏月白收到这看似不起眼的布条时,瞬间便明白了林以墨的意图。她看着那抹暗沉的血色,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她寻了个机会,将此物放在了沈从砚必定会看到的地方。

      是夜,沈从砚在北镇抚司值房内,看到了那块静静放在他案头的、带着他自身血迹的肩襕。
      没有只言片语。
      但他立刻就懂了。

      这是归还。归还他昔日所有的“庇护”,归还那地窖中短暂的依靠,归还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也是决绝的告别。斩断过去的一切牵连。

      他拿起那块布料,指尖拂过那干涸的血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时身体的温热和颤抖。那血迹,既有他的,也有她的,交织在一起,如同他们短暂交汇又不得不分离的命运。
      他紧紧攥着那块布,指节泛白,良久,良久。
      最终,他将其投入了熊熊的炭火之中。火光跳跃,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将那最后的念想,焚烧殆尽。
      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林以墨在吕府的院落里,也将沈从砚当初留给她的、用于联络的一枚小巧令牌,以及他病中照顾她时用过的一方素帕,一同投入了院中的小火盆。

      火焰升腾,吞噬了过往。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眼神平静如水,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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