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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丕杰之江西人的上海
丝绒游戏:江西人的上海
2003年,上海淮海中路某高档小区售楼处。
销售经理陈小姐穿着熨帖的套装,看着眼前这一大家子人——老中青三代,七八口,说着她听不太懂的方言,穿着也谈不上多时髦,但眼神里有种笃定的、见过世面的从容。
“这栋楼,”领头的老人指着沙盘上的一栋十八层公寓,“还剩多少套?”
陈小姐保持职业微笑:“先生,这栋楼已经售出百分之七十了,现在还剩……”
“整栋买,多少钱?”老人打断她。
空气凝固了两秒。
“整……整栋?”陈小姐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老人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推过来,“我们是新钢生活服务公司的,想在上海给职工解决住房问题。整栋买,价格能不能谈?”
名片很简单:虞建国,新钢生活服务公司总经理。头衔普通,但那串手机号码是138开头的——在上海,这种号码段早就不放号了,能用的都是九十年代初就入网的“老上海”。
陈小姐谨慎地说:“虞总,整栋购买需要公司资质、资金证明,而且价格要跟开发商总部谈……”
“资质我们有。”虞建国从包里又拿出几份文件,“资金,可以先付三成定金,剩下走银行贷款。你只需要告诉我,能做主的领导是谁,我去谈。”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陈述。
陈小姐看了眼那些文件——公司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银行资信证明,全部盖着红章。还有一份上海市某区的批文,同意“新钢生活服务公司为解决职工住房困难,团购商品房若干”。
批文的签发单位,让她心里一惊。
“您稍等。”她拿起电话,打给销售总监。
二十分钟后,总监亲自下楼,把虞建国一家请进贵宾室。
三个月后,那栋楼整栋售出。购房合同上,四十多个名字,都是新钢的职工或家属。付款方式:百分之三十现金,百分之七十按揭,但银行审批快得异常——因为有尹家的某位行长打了招呼。
这是余庆路之后,虞家在上海的第二次“集体落户”。
消息很快在圈子里传开。
“听说没?江西新钢那帮人,又在淮海中路买了一整栋楼。”
“他们哪来那么多钱?”
“不是个人有钱,是公司团购,职工集资,银行放贷,一套组合拳。”
“这操作合法吗?”
“批文、合同、贷款,样样齐全,你说合法不合法?”
流言开始滋生。
有人说新钢是国企改制中捞足了油水,有人说虞建国背后有神秘势力,更离谱的,说新钢在江西有矿,挖到宝贝了。
真相其实没那么戏剧性。
虞建国的策略很简单:利用国企改制的政策窗口期,将新钢生活服务公司改制为职工持股的股份制企业。然后以公司名义,向银行贷款,在上海购置房产,再以“福利分房”的形式,转让给职工。
职工出小头,公司出大头,银行出杠杆。
而上海的房价,从2000年到2005年,涨了接近三倍。
第一批在余庆路买房的新钢职工,当初每平米三千入手的房子,现在已经涨到八千。有人卖了,套现,又跟着虞建国买新的。
雪球就这样滚起来了。
虞家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是组织者、担保人、资源整合者。他们不直接从房产买卖中赚大钱,但每笔交易,他们都要抽一点“服务费”;每个新落户上海的职工家庭,都欠他们一份人情;每个通过他们拿到贷款、办好户口、子女入学的家庭,都成了虞家关系网上的一个节点。
到了2005年,虞家在上海的“据点”已经不止余庆路一栋楼。
天平路一个老小区,三栋六层板楼,住着六十多户新钢人。
康平路附近的两个新小区,各有一整栋被新钢人包圆。
淮海中路、陕西南路、甚至静安寺周边,都有零散但成规模的“新钢楼”。
这些楼不扎堆,但彼此之间车程不超过二十分钟。谁家有事,一个电话,半小时内能聚起几十号人。
他们开始形成自己的生态圈:
——子女上学,有在重点中小学当老师的邻居帮忙打点;
——看病就医,有在医院工作的老乡提供便利;
——找工作,有在各大企业做到中层的“自己人”内推;
——做生意,有整个新钢圈子做初始客户群。
这不是简单的同乡会,是一个功能齐全的、有内部互助机制的社会网络。
而网络的中心,永远是虞家。
虞建国在上海的住所,也从余庆路那套复式,搬到了康平路一栋三层老洋房。房子不张扬,但地段金贵,邻居非富即贵。
每周六下午,洋房的一楼客厅会成为临时的“会客厅”。新钢来的老职工、在上海发展的第二代、第三代,会带着茶叶、水果、或只是几句问候,来坐坐,聊聊近况,说说困难。
虞建国总是坐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泡着功夫茶,听每个人说话。他不轻易承诺,但只要点头的事,基本都能办成。
“虞叔,我家小子想进交大,分数差三分……”
“我问问看。”
“虞总,我们公司有个项目,想找点资金……”
“把计划书拿来。”
“建国啊,我老伴病了,想找个好专家……”
“明天让小刘带你去华山医院。”
这些看似琐碎的帮忙,累积起来,成了虞家在上海牢不可破的根基。
外人看,只觉得这群江西人厉害,有钱,团结。
但圈内人知道,厉害的不是钱,是那张网。
一张用几十年时间、几千个人情、无数实实在在的互助,编织而成的网。
虞丕杰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他读的是上海最好的私立学校,同学非富即贵,但他身上没有那种纨绔气。虞建国从小教他:“咱们家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根基在钱,在权,在名。咱们的根基,在人。”
“怎么在人?”少年时的虞丕杰问。
“在你帮过的人,记你情的人,愿意在你需要时伸出手的人。”虞建国说,“钱会花完,权会过期,名会变臭。只有人情,能传代。”
所以虞丕杰从小就学着认人,记事,算账——不是金钱账,是人情账。
谁家父亲住院时虞家帮忙找的专家,谁家孩子上学时虞家托的关系,谁家生意起步时虞家给的启动客户……这些他都记在心里。
等他长大,开始接手家族事务时,这张人情账本已经厚得惊人。
而他也学会了父亲的那套方法论:解决问题,给人方便,建立信任,然后——在关键时刻,兑换这份信任。
磊子,作为余家的亲戚,虞丕杰的表弟,从小就在这个圈子的边缘观察。
他看到了虞家运作的精妙之处:那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而是一套精密的“社会资本运营系统”。
每个人都是一个节点,每条人情关系都是一条链接,每次互助都是一次数据交换。虞家作为网络的中心枢纽,掌握着最多的链接、最优质的数据、最强的调度能力。
磊子后来把这套观察,写进了他的论文《社会网络中的资源流动与权力生成——基于一个同乡网络的实证研究》。论文没有点名虞家,但圈内人一看就知道在写谁。
论文的核心结论是:
“在高度原子化的现代都市,基于地缘、血缘、业缘的传统关系网络并未消失,而是以更隐秘、更高效的方式重构。这些网络的中心节点,通过持续提供稀缺资源(信息、机会、信任背书),建立起非正式的、但极具韧性的权力结构。这种权力的基础不是强制,是自愿服从;不是恐惧,是理性选择——因为服从中心节点,能带来更大的生存概率和发展机会。”
换句话说:虞家的权力,不是逼你听话,是让你觉得,听话对你最有利。
这比任何暴力胁迫都有效。
因为暴力会激起反抗,而利益,只会让人更忠诚。
2009年,实验小学的那场冲突,就是这种权力逻辑在微观层面的演练。
林星晚想站在第一排中间,这是她的利益诉求。
苏末晞挡了她的路,这是冲突。
传统的解决方式是竞争:谁跳得好谁上。
但虞丕杰、余钇君、磊子这代人,已经学会了更高级的方法:不解决竞争,解决竞争者。
诬陷苏末晞说重庆女孩坏话,这是制造道德污点。
林星晚用暴力制造身体伤害,这是增加竞争成本。
双重打击下,苏末晞自动退出竞争。
而老师、学校、甚至其他同学,都默认了这个结果。
因为林星晚背后站着虞家、余家、尹家的联盟。
得罪她,成本太高。
这就是那张网的威力:它不直接出手,但它存在于每个人的计算里。你知道它在那里,你知道触怒它的代价,所以你自动调整行为,避免冲突。
苏末晞当年不懂这些。
她只是觉得委屈,不公平,世界很坏。
很多年后,当她开始调查虞家、余家、尹家这个铁三角联盟时,她才明白,自己童年时遭遇的,不过是这个庞大系统不经意间露出的一角。
真正的巨兽,潜伏在更深的水下。
它的触须已经伸进上海的房产、教育、医疗、就业、金融各个领域。
它的网络已经覆盖了成千上万个家庭。
它的逻辑,已经成了很多人潜意识里的行为准则:跟着虞家有肉吃,逆着虞家没路走。
而要对抗这样一个系统,需要的不是愤怒,不是正义感。
是比它更精密的计算。
是比它更坚韧的网络。
是比它更懂得,人性深处,除了利益,还有别的东西——
比如手臂上那道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时的记忆。
比如那个跑出更衣室时,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倔强。
比如很多年后,站在废墟上,依然想要重建一些东西的冲动。
那些东西,无法被量化,无法被纳入利益计算公式。
但它们是火种。
在系统最精密、最牢固、最看似无懈可击的地方。
等待着,一阵风。
或者,一个愿意点燃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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