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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这几天我快冷得受不了了。”水手长摘下眼镜,擦掉上面的雾气,擦完,他继续写日志,直到雾气再度让他难以看清字迹。
“等到了帕斯莫顿山就会热起来的,到时候你去给自己和船员们买些过冬的衣物,钱我出。先喝口酒歇一会儿吧。”我把杯子递给水手长,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摘下眼镜,躺在椅子上皱着眉抿了一下酒,然后就把酒杯还给我。
“船长,你对酒的品味可真够差的。”
我笑了笑,撑起下巴看窗外船员们的捕鱼情况,这次是条难得的大鱼,它从盐原开始就一直尾随着丽姬娅,最近才冒头,不然风暴海域根本碰不到鱼,这次连炮手都兴奋地参与进来了。
他其实不擅长对付海兽,可上次汗国军队的袭击也没机会让他展示他射击船只的技巧。
炮弹已经在那条体长少说有十米的海鳗身上留下一个窟窿,海面上蔓延着暗沉的血色。它的身体潜藏在海面下,搅动着丽姬娅的船体。伺机准备在丽姬娅上撞出一个窟窿。
“砰——!”
是鱼叉枪。
海鳗的脑袋被牵扯着浮了上来,炮手的鱼叉枪正好命中了海鳗的眼睛,它剧烈地挣扎扭动着,除了炮手那支,其他水手为了让它彻底失去抵抗能力而抛出的鱼叉全都打歪了。
又是几声有节奏的枪响,这次是步枪的声音,我以为是炮手开的枪,但他还在和其他水手牵引已经命中的鱼叉。我没注意到子弹从哪里打中了海鳗,它很快就停止挣扎了。
船员们欢呼着展开绳子把它牵引到船上来,大到甲板都有点放不下它。这么大的海鳗其实人类能吃的部分不多,切割它还需要半天时间。不过有时候它肚子里会有些奇怪的东西,宝石、珍珠,甚至会有活人,多亏了尼斯没有太阳光,那些被活吞的人类还能在海怪的肚子里活上一段日子。
“水手长,你看到谁补枪的吗?准头和炮手差不多呢。”我问水手长,他只有看近处的东西才需要用眼镜,但是看远处的东西他比我敏锐一些。
水手长指了指上面:“是大副补的枪,从海鳗的眼睛射进去的,估计直接把它的脑袋搅碎了。其实之前捕鱼时大副也有帮忙。”
我抬起头看着瞭望台,大副已经把枪收回去了,我看不见他的身影。真的是大副做的吗?我有点惊讶。
“我还从来都没见过他开枪,我以为他不擅长这个。明明是那么弱不禁风的人。”
水手长听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船长你在我眼里也是弱不禁风的。快回去休息吧,你一整天没睡了,有事我会通知你。”
“不,我还不能休息,”我格外凝重地对水手长说,“帕斯莫顿山周围都是魔鬼的黄铜舰队。这可不是汗国巡逻舰那个级别的威胁,魔鬼一炮就能毁了丽姬娅,甚至让我们全都在地狱火焰中被烧死,硫磺公约的魔鬼贵族可没和沦敦签订外交协议。我必须慎之又慎。”
水手长悠哉的表情变得僵硬,他或许是没想到我会对此这么严肃。
除了上一次被袭击的后怕,魔鬼也确实是整个海泽我最不想招惹的生物之一。和天主教对魔鬼的诸多残酷描述无关,只是魔鬼的“技术”(或者称之为魔法更合适),完全不在人智可及的范围之内。
虽然地狱就在沦敦隔壁,坐火车就能到达,但丽姬娅上的船员从没有和魔鬼打过仗,他们见到的最多也只是沦敦街头那些彬彬有礼穿着时髦衣服的优雅魔鬼,那些魔鬼和蔼友善,用殖民者般的文明对待落后的人类……
绝大多数人类根本没见过心怀杀意和施虐欲的魔鬼有多恐怖。
仅仅是远远望一眼那由黄铜铸成的船只,看到那些被永远奴役鞭笞的人类的凄惨面孔,就足以让水手被吓到失魂落魄。炮弹爆炸的火焰永远焚烧,人一旦接触就会被缠上,无法被其烧死但也无法扑灭。火力和精神冲击尚且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魔鬼有着真正能改变自然法则,违抗恒星的力量。他们的技术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逆转因果。
只要穿越魔鬼巡逻的黄铜舰队到达港口就安全了,虽然帕斯莫顿山几乎荒无人烟,港口附近都是被火山喷发的岩浆摧毁的房屋,但是也有一些矿工在这里讨生活。帕斯莫顿山这些流亡的地狱贵族对人类更加漠不关心,他们没有像钢铁共和国那样疯狂到进行“无政府主义”实验。
魔鬼们有远超人类的技术和力量,但他们热衷于学习人类,那套“无政府主义”就是他们从地表人类那里学来的,地狱的无政府主义者创造了新政权,推翻了旧贵族的封建统治,向所有的秩序发起反叛。
被推翻失权的地狱贵族“硫磺公约”为逃离地狱的迫害,远渡重洋聚集在北方的帕斯莫顿山,魔鬼王子的下落被层层隐瞒,或许他们还在谋划着夺回地狱权力的那天。
魔鬼的勾心斗角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他们也根本没把人类放在眼里,人类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资源”和“装饰品”。
“船长,我知道那些魔鬼很恐怖,但你真的要因此准备三四天不闭眼?你可以相信大副,有大副和乌鸦盯着海面,不会有问题的。他比你想的可靠。”
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别人这么说,现在船员们反倒是比我更信任大副了吗?
“那好,我先去休息两个小时。”我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离开了指挥室。但是我并没有休息,而是避开忙着处理海鳗船员下到了最底层。
在底层忙着检查仪表状态的轮机长看到我,远远地和我打了招呼,小跑过来。他比过去有活力多了,大副现在没法管理他,而我觉得抑制他的生长也没什么必要。
他看了看周围,确认其他船员不会偷听,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说:“船长,你要我调查的事我差不多查清楚了……”
他不多嘴多舌的时候还挺可爱的。我摸了摸他的头顶,小声说:“其实你可以直接通过菌丝和我交流。”
“哦……船长,我还怕你反感我用这招。”他狡黠地笑了一下,用菌丝缠住了我的手指,转头继续忙他的事了。
我拉着他的菌丝走上三层甲板,一边和他沟通,一边去大副的房间里照顾真菌虫。
我让轮机长在闲暇时帮我调查瞭望员画的那只“巨大的手”以及在声之海那段时间大副的动向。因为他和大副关系不佳,他对调查大副倒是格外感兴趣。
目前可以断定的是,在离开碎心国不久后,那只巨大的手确实出现在丽姬娅的下方,在很多船员的印象中表现为“潜伏于海中的怪兽”,丽姬娅的异常加速也和这只手有关。
那大概率是声之海底下巨大的石像,它似乎在推着丽姬娅远离声之海,直到把丽姬娅推到盐原边缘。或许汗国也是察觉到洋流的剧变派巡逻舰过来查看的……
这和百心王有关吗?或者,和石神有关?
而关于大副的消息和瞭望员说的类似,那段时间大副精神状态混乱,询问每个船员“有没有在以前见过他”之类的问题,也会询问关于我的事,绝大多数船员的答案都是相同的,少数几个回答“不确定”或者“不知道”。
因为着迷于寻找错误的真相,大副没有关注到伪星的变动和海面下的情况,那次航线规划错误或许也与此有关。
大副肯定觉得我曾经见过他,甚至诅咒了他,所以才会对他了如指掌,但是船上没有人能佐证他的猜想。换成是我,在自己的理智被众人相信的事物压垮时,我会觉得自己疯了。
大副现在的状况或许是一种另类的自欺,但至少,这可以防止他陷入疯狂。
关于瞭望员的死我依然一头雾水,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逼得他自杀。
调查的结果似乎并没有让我接近真相。不过又有谁能完全看清海泽的秘密?我所需的也不是真相,只是经验和消息而已,“海底石像推着船走”的故事可以在某些人手里交换到有趣的东西。
我对轮机长道了谢,放开他的菌丝。那纤细的白色菌丝像蛇似的溜走了。大副的孩子我已经喂完食物也擦洗干净了,菌盖边缘一些毛毛躁躁的触须也被我修剪整齐。我爱不释手的抚摸它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菌盖,它平时喜欢我这么摸它,但是它看起来还是有点伤心。
“是不是想爸爸了?”
它狠狠地点了一下菌盖。兴奋地叫唤,用触须拉扯着我的外套。
“那我们去看爸爸好不好?”
我把它抱到顶层甲板,因为它确实恐高,我没办法把它带上瞭望台去,而大副这个时候离开岗位我又担心丽姬娅碰巧遭遇不测。所以我只能在底下喊大副,等着他探出身子,这时候才能让他们俩短暂地见一面。
大副朝我和孩子挥了挥手。他看了我们好一会儿,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又没敢说,最后还是拿起望远镜坐回原来的位置。
我知道他很想抱抱他的孩子,之前我上去时,他问了很多和孩子有关的问题,虽然他知道我把真菌虫照顾得很好,但他依然很担心。等仪式完成后,他就完全不在乎真菌虫了,而他的孩子也像不认得他了似的畏惧他。
那个仪式剥夺了他的人性和道德,或许还夺走了其他东西。
不过大副他生前一直很招这些非人生物的喜欢,瞭望员的蝙蝠现在也缠上了他。大副学不会口哨,他和乌鸦的交流方式就复杂了些,只能通过海图和一些简单的象形符号来确认前方有什么东西、距离多少、方向在哪。幸亏尼斯的蝙蝠不是瞎子。
丽姬娅留着它也没有害处。
我把真菌虫带到了指挥室。水手长看见了一下子站了起来:“船长,你怎么能让它进到这里来!万一它在日志和海图上乱画——”
“没事,我会管好它的,把它留在房间里我有点心疼,在这里它还能看到大副。”
“别想着这只真菌虫了,你不是说要去休息吗?这才多长时间,我看看——才不到一个小时!你是不是根本没去休息?你这年轻人真是疯了……”水手长按住桌子质问我,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错,我只能连忙和他道歉。
等他气消了点,我把真菌虫放下,拉起他的手:“别生气了,水手长。我得为我的船员们负责,我不会让自己疲惫不堪地待在岗位上的,相信我。倒是你,写完日志就回三层甲板吧,这上面确实太冷了,你的手都要冻坏了。”
我把他的手搓热了些,水手长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抽回手朝我行了礼就离开了。
我并非强撑着留在指挥室,如果不能在值班的时候保持清醒,那我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当人的意志过于脆弱的时刻,睡梦是致命的。尼斯有些东西会通过睡梦影响人类,黎明机器会感染船员的梦境让人渴光,风暴神会通过梦来影响船长的航向,【而大副的梦,本质上那是光之礼拜堂的僧侣们所崇敬的“■■■■”的影响】。在海上航行久了,总会遇到为了避免发疯而几天几夜不睡觉的情况,我在遏制睡眠这方面有不少经验,这算是船长的基本素质。
大副或许在这方面比我更优秀,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他可以做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在睡眠极少的情况下一直保持清醒,凭借他恐怖的意志力在整艘船的人全部死亡时独自航行返回沦敦……整个海泽,很少有人类能做到这点。
当我最终带他来到“渴求之地平线”,在他因为真相而崩溃的时刻,我震撼于他的选择,也为此尊敬他,那是我对他痴迷的开始。他身上有一种圣人自笞般的赎罪渴望,或许我从他的痛苦中,缓解了自己的痛苦。
他经历过比现在更艰难的情况,他不会因为我变得脆弱。我以为自己扭曲了他,但那只是他的一面,他的一部分。
……我应该信任他的。
我看见乌鸦绕了一圈落到了瞭望台,过了一会儿,大副从瞭望台传来消息:“指挥室,帕斯莫顿山目前位于北偏西21度约350海里的位置。大约还有两天时间到达。”
我拿起传声筒:“大副,乌鸦有看到魔鬼的黄铜驱逐舰吗?”
“大约在丽姬娅东方一百多海里处有一艘,往东北方向航行,西方暂时没有看到。我建议丽姬娅依旧保持现状。”
情况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我放缓了语气,不再用公事公办的声音和他说话:“那你要不要下来和你家小孩玩一会儿?它想你了。现在它和我一起在指挥室待着,正贴在窗户上看你呢。指挥室只有我和它,别担心。”
“不,船长,我……”他停顿了很久,传声筒发出滋滋的杂音,“我马上下去,谢谢您,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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