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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第23章
御书房内,炭火温煦,皇帝搁下朱笔,抬眼看向明显神游天外的儿子。
“玉儿,这两月临朝听政,感觉如何?”
“枯燥乏味,”李徽玉答得毫无避讳,甚至带了些委屈,“儿臣宁愿去戍边,真刀真枪,也好过在此听老学究们念经。”
皇帝被他这比喻逗得轻笑,倒未动怒:“戍边倒不必。朕这里有一桩差事,正需个信得过的人去办。”
李徽玉嘴角微撇,有些不情愿。
“朕命你为钦差,前往江陵一带,稽查漕运事务。”
话音落下,李徽玉猛地抬头,眼中先是茫然,旋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亮光。
江陵!江南!巨大的喜悦如热浪般冲垮了连日积郁心头的阴霾,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儿臣领旨!儿臣……儿臣回去便收拾,即刻便可动身!”
皇帝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与前两月的萎靡判若两人,不由生出几分疑虑:“玉儿今日……怎这般急切?”
“京城实在憋闷,儿臣都快生根发芽了!”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忙凑近几步,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耍赖的讨好,“只是……父皇,您最是知晓儿臣,于此等钱粮漕运的精细事,实在……不甚精通。若有个聪慧机敏、又熟知地方民情的贤才从旁协助……”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皇帝神色,见其并无不悦,立刻趁热打铁,刻意放轻了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儿臣此行南下,必经江南。儿臣想着……若能得一位‘故人’相助,他心思缜密,通晓经济,定能助儿臣将差事办得妥帖,不负父皇信任。”
“故人?”皇帝眉梢微挑,岂能不知他绕了这么大圈子所指为谁。见他眼中熄灭已久的光彩重新点亮,心下又是好笑又是些许感慨,面上却只淡淡道:“嗯,百里家那小子,确是个干才。此事易尔,朕便拟一道手谕,着你便宜行事。”
李徽玉喜得险些要蹦起来,强自按捺,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儿臣谢父皇!父皇真乃……洞察秋毫,体恤下情,千古明君!”
退出御书房,沿着宫道疾步而行,李徽玉只觉得脚步轻快得快要飞起。
积压两月的沉闷郁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南下之行一扫而空,连带着朱红宫墙外的天空,在他眼中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湛蓝高远,透亮得晃眼。
阿铭,本王……来了!
车辙碾过官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响。离京愈远,李徽玉的心却愈发躁动难安。起初几日,他还勉力维持着钦差仪态的庄重,但随着江南渐近,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念头便疯长起来。
他时常摩挲着腰间那块虎头玉,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熨帖着心口。那两个月的空落与焦躁,此刻都有了明确的指向——原来,那不仅仅是习惯被打破的不适,不仅仅是对得力下属离去的不满。
那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谁都像他又谁都不是他的煎熬,有一个更确切的名字。
“相思病……”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想他李徽玉纵横京城十余载,何曾想过自己会栽在一个清冷寡言、还总对他爱答不理的人身上?可偏偏,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人垂眸时的静谧,执笔时的专注,偶尔一笑时如冰雪初融的清艳……
直到他走后,才惊觉情根深种。
这念头一旦明晰,那些被压抑否认的思念,便如野火燎原,再难遏制。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江南的百里金铭会是何等模样?定是比在京城时更从容自在吧?见到他突然出现,是会惊讶,还是会……依旧那般波澜不惊?
“再快些!”他忍不住第三次催促车外的护卫,只觉得这马车走得比牛车还慢。
近一个月的颠簸,几乎将李徽玉一身懒骨都颠散了架。可当马车外的景致逐渐由北地的雄浑开阔转为南方的清润秀丽,当空气变得潮湿温暖,江河奔流之声入耳,烟波浩渺之色入目,他浑身的疲惫瞬间被一股近乎灼热的兴奋取代。
江南温软的风拂过面颊,都仿佛带着那人身上清冽的气息。
百里家在江南是望族,稍加打听便知宅邸所在。但在直奔目的地前,李徽玉却鬼使神差地命马车拐向了热闹的市集。他心下雀跃,又近乡情怯,仿佛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这过于汹涌的期待。
车窗外的吆喝声带着软糯悠长的尾音,与京城干脆利落的调子截然不同。他被一处杂耍吸引,跳下马车看得津津有味。目光扫过路边摊位,又被一堆编织精巧的竹器吸引,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簸箕,翻来覆去地看。
“这个,多少银钱?”他问。
摆摊的老农见他锦衣华服,身后跟着随从,心知是贵客,壮着胆子道:“五、五十贯!”
李徽玉对物价毫无概念,只好奇追问:“此物作何用处?”
老农见他浑然不觉价格离谱,心下忐忑,讷讷道:“回贵人话,是……是盛放物什的。”
“倒是不贵,”李徽玉点点头,随手将簸箕往后一递,“买了。”心里却想着,这南方的物件倒也精巧,不知阿铭平日用不用这些?
身旁的护卫面无表情地接过,低声道:“殿下,从京城出来,您沿途购置的‘土仪’……马车已快装不下了。
李徽玉浑不在意,目光又被前方一块“福铭酒楼”的招牌吸引。“铭”字无端端撞在心口,让他心下一烫,那股想要立刻见到对方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
“不逛了,”他转身大步走向马车,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去百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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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李徽玉在京城的愁云惨淡,回到江南两月有余的百里金铭,可谓是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踏入久违的老宅,祖母与性情爽利的母亲抱着他垂泪不止,连连数落父亲百里玄照顾不周。祖父虽话语不多,那只重重拍在他肩上的手,已道尽所有关切。回到江南后,他重新接手家族部分产业,协理母亲处理商务,生活忙碌而充实。
江南的初春,草木早已萌发新绿,湿润的空气里带着花香与泥土气息,远比京城的干燥凛冽更令他心安。更有挚交好友时常相伴,日子可谓静好圆满。
“阿铭!”
正在码头库房清点货物的百里金铭闻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淡绿长衫的少年快步走来,笑容温煦,气质明朗,与他自身的清冷恰成对比。
“衡之,何事?”
秦衡之神神秘秘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了过去:“喏,小妹特地托我带给你的。”他刻意加重了“特地”二字,眼中带着促狭。
百里金铭并不伸手去接,只无奈道:“衡之,我早说过,此生并无成家之念。”
秦衡之挠挠头,脸上显出几分尴尬:“我……我也再三劝过小妹了。可她说,你此次要亲自押货北上,山高路远,她心中不安……怕你再像上次那般,险些……”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意思却已明了。
百里金铭静静看着他,目光虽平和,却让秦衡之倍感压力。
“行了行了!”秦衡之败下阵来,语气带了些许不平,“我小妹好歹是江南公认的第一美人,知书达理,性情温婉,你到底有何不满?”
“我此生注定奔波,居无定所,何苦耽误佳人。”百里金铭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这算什么耽误!你一直不点头才是耽误她!”秦衡之有些急了,“若非她是女儿家,我娘怕是早将聘礼直接抬进你百里府了!”见百里金铭依旧无动于衷,他又道,“再说,令堂当年不也这般跟着令尊走南闯北过来了?”
百里金铭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掠过繁忙的码头,声音低沉了几分:“正因见过母亲如何辛劳,我才更不愿再有女子因我受这般漂泊之苦。”
“我小妹有的是力气和精神头,她乐意陪你东奔西跑!”
“胡闹,”百里金铭蹙眉,“岂有让闺阁女子随商队风餐露宿的道理?你这兄长是如何当的?”
秦衡之被他噎住,讪讪一笑,索性拉过他的手,将锦囊强塞过去:“反正,这东西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是小妹熬了好几个夜晚亲手绣的,你可不能辜负她这番心意!”
百里金铭沉默片刻,看着掌中那枚绣工精细、带着淡淡馨香的锦囊,终是妥协调和,将其收入怀中:“……代我多谢小妹好意。”
秦衡之见他收下,顿时眉开眼笑,转而道:“对了,你可听闻?朝廷派了钦差南下江陵,据说会顺道巡至江南。”
“漕运关乎国计,钦差巡查,有何异常?”
“非也非也,”秦衡之摇头,压低声音,“听闻此次的钦差非同一般,身份极其尊贵!”
百里金铭对此兴致缺缺,他不日即将北上,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与他无关。
秦衡之见他无意深谈,便转了话题,脸上露出憧憬之色:“再过些时日便是府试,若我能拔得头筹,明年便可进京赴考!届时到了天子脚下,阿铭你可要多多照应!”
百里金铭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那是自然。”
数日后,在百里金铭启程北上前夕,秦衡之在福铭酒楼设宴为他饯行。
雅间临窗,窗外是熟悉的江南街景,小桥流水,舟楫往来。酒过三巡,秦衡之忽然指着窗外低呼:“阿铭!快看!钦差的仪仗!竟真的来了!”
百里金铭目光淡淡扫过楼下那队颇具气派的京中车马,旋即收回,并未放在心上。
同席的秦衡嫣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极为年轻的男子自马车跃下,身姿挺拔,眉目飞扬,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夺目。她收回目光,见百里金铭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轻声问道:“百里哥哥不看看么?说不定是京中的旧识。”
“不必。”百里金铭执杯,语气疏淡。
“啧,”秦衡之扒着窗棂,语气带了些许酸意,“这位钦差大人竟如此年轻?也不知有何等才学功绩,方能担此重任!”
秦衡嫣再次望了一眼,那抹鲜亮的红色确实引人注目:“瞧着似乎比哥哥还要年少几岁呢。”
被妹妹当面比较,秦衡之面上有些挂不住,哼道:“我年长他几岁,恰好多读几年圣贤书,厚积薄发!”
“可人家已是钦差,哥哥还在为功名苦读呢。”秦衡嫣掩唇轻笑。
“你!当初是谁整日求着我帮你给阿铭传递诗笺的?”秦衡之耳根微红,反击道。
秦衡嫣霎时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百里金铭放下酒杯,出声打断这对兄妹的斗嘴:“你们今日,究竟是为我饯行,还是借机一睹钦差风采?”
“自然是为阿铭践行!”秦衡之立刻举杯,脸上重现温朗笑容,“来,满饮此杯!祝你此行北上,一路顺风,货殖通达!”
秦衡嫣也怯怯举杯,声如蚊蚋:“百里哥哥……一路顺风。”
百里金铭仰头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目光转向秦衡嫣,自怀中取出那个未曾动过的锦囊,轻轻推至她面前:“小妹,此物情深义重,金铭……愧不敢受。望你此后勿再虚耗年华于我身上。我心意已决,此生不再谈婚嫁之事。”
秦衡嫣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愣愣地看着那枚被退回的锦囊,眼圈蓦地红了:“百里哥哥,你、你收下吧……我、我自愿的……”
原本还在观望街上钦差一行人动静的秦衡之闻声转过头来。
百里金铭将锦囊又往前推了半分,语气温和,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小妹,你值得更好、更完整的归宿,何必执着于我这漂泊之人,空误韶华?”
“百里哥哥,”秦衡嫣泪水终是滚落下来,声音带着哽咽,“你是不是……在京城时,有了……心悦之人?”
见妹妹落泪,秦衡之神色一紧,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无声安慰。
百里金铭缓缓摇头。
“那……即便是为……”
“小妹!”秦衡之厉声打断她未出口的妄自菲薄之语。
“不可!”百里金铭同时出声,语气沉肃。他看着梨花带雨的少女,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小妹,珍重自重。”
他起身,最后对秦氏兄妹拱手一礼:“告辞。”
下楼时,那队京中车马早已远去,街面恢复如常。百里金铭步履从容,并未回头。雅间窗口,秦衡之望着好友决然离去的背影,怀中是低声啜泣的妹妹,只得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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