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

　　夜色如墨，泼洒在咸阳城外的官道上。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疾驰，人与马都已到了极限。嬴彻率领的黑鹰卫，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风霜刻下的痕迹，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马蹄声因包裹了厚布而显得沉闷，如同敲击在心头的不安鼓点。

　　越是靠近咸阳，嬴彻心中的不安便越是强烈。沿途所经驿站，虽依旧恭敬，但那恭敬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闪烁。探马传回的消息支离破碎，只言片语拼凑出咸阳城内诡异的气氛——王城守卫似乎有不同寻常的调动，几家与嬴彻素来不睦的权贵府邸，近日车马往来异常频繁。

　　“将军，前方十里亭，有异。”一名斥候如同鬼魅般从路旁阴影中闪出，低声禀报，“发现不明身份的暗哨，已被清理，但恐已打草惊蛇。”

　　嬴彻勒住马缰，战马喷着浓重的白雾，不安地踏着蹄子。他抬眼望向远处咸阳城模糊的轮廓，在那片沉睡的黑暗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噬人的陷阱。他不能直接进城，更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别院。那无异于将阿玥置于明处，成为所有暗箭的目标。

　　“分头潜入。”他当机立断，声音因连日奔波而沙哑不堪，“按丙号方案，化整为零，拂晓前于西市皮货铺汇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是！”黑鹰卫低声领命，下一刻，近百人的队伍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散入道路两旁的林地与岔路，瞬间消失不见。

　　嬴彻只带了最信任的两名亲卫，弃了官道，专挑荒僻的小径而行。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脑海中不断闪过姬玥的脸，苍白的，带泪的，倔强的，还有最后离别时那死水般的平静……每一种表情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的心脏。他恨这世道，恨那高高在上的王权，更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将她卷入这无尽的漩涡。如果……如果当初城破之时，他能放手……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狠狠掐灭。没有如果，从他决定将她留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纠缠至死。

　　穿过一片枯寂的芦苇荡，绕过戒备森严的城门守军，凭借对咸阳地下渠道的熟悉和对黑暗的天然适应，嬴彻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这座他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城内的气氛果然不对，即便是深夜，巡夜的兵卒也明显增多，队形紧凑，眼神警惕，不像是寻常的夜间巡逻。

　　他避开主要街道，在狭窄、肮脏、积雪未化的巷道中穿行，最终来到西市一家早已打烊的皮货铺后门。有节奏地叩响门板，片刻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

　　“东家，您可算回来了！”掌柜的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城里情况不对，从昨天开始，就有几波人在别院附近转悠，虽然没靠近，但瞧着不像善茬。宫里头……似乎也有动静。”

　　嬴彻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感正在被证实。“别院里面呢？夫人怎么样？”

　　“黑伯昨日传过一次消息，只说一切安好，让东家小心。之后再无消息传出，我们的人试图联系，也被挡了回来。”掌柜的脸色凝重，“恐怕……别院已被彻底盯死了。”

　　嬴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皮革和尘埃味道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与杀意。他来晚了？不，还不算晚！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准备一下，天亮之前，我要进别院。”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

　　“东家！这太危险了！现在别院周围肯定布满了眼线，您此时进去，无疑是自投罗网！”掌柜的急道。

　　“罗网？”嬴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那就看看，是谁的网更结实，谁的刀更快。”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阿玥就多一分危险。他必须亲眼确认她的安全，必须将她带离这个鬼地方！

　　夜色最浓时，也是人最为困顿松懈之时。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壁虎般，贴着别院外围高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动。嬴彻褪去了显眼的玄甲，只着一身深灰色夜行衣，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避开了一处又一处或明或暗的监视点。他对别院的防卫布置了如指掌，甚至比那些奉命监视的人更清楚哪里是盲点，哪里可以借助老树的虬枝、哪里可以利用假山的阴影。

　　最终，他选择从靠近暖阁后方的一处废弃角楼潜入。那里地势较高，且因年久失修，守卫相对松懈。如同一片落叶，他轻飘飘地落在角楼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透过破损的窗棂，他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暖阁的轮廓，窗纸上映着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那灯光，像是指引他归航的灯塔，瞬间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焦灼与疲惫，却也让他心脏揪紧——这么晚了，她还没睡？是在担心他，还是……身体不适？

　　他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避开巡夜的守卫，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潜到了暖阁的后窗下。窗扉紧闭，里面隐约传来极轻微的踱步声。是阿玥！

　　他正要寻机叩窗，忽然，暖阁前方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伴随着一个尖细而倨傲的声音：

　　“王后有令，念及嬴彻夫人身怀六甲，恐别院伺候不周，特旨接入宫中静养，以确保皇家子嗣安然无恙。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嬴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们竟然连一夜都等不了，要在这个时候，强行将阿玥带走！入宫？那根本不是静养，是送入虎口！一旦阿玥落入王后手中，生死便再不由他掌控！

　　暖阁内，姬玥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踱步声戛然而止。

　　不行！绝不行！
　　嬴彻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抛诸脑后。他猛地从阴影中站起身，不再隐藏行迹，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意，朝着暖阁正门，一步步走去。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卷起千堆雪，落在他肩头，落在他染了霜尘的眉宇间。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命运紧绷的弦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震颤。

　　夜归的人，终究还是没能避开这场早已布下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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