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歧路百段，阡陌大道，有何处是权势所不能达？又有何处是贫贱可涉足？
　　镜庭听着少妇所言，略一顿，仰首朗然大笑，信步流星而去，临风不回顾。
　　风过小桥，柳絮飘飘，青衫如竹的道士行至一处，便惹来一叠探究的目光。略停一停，便有人偷偷摸摸靠上来问：“这位小哥好个俊俏，可是去胭脂榭应聘画书郎？”
　　见镜庭不理会，又在身后遥遥道：“画书郎可悠闲着呢，每月还有二十两银子可拿，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镜庭不语，脚下步履依旧不缓不急，只听得桥下的孩童依依呀呀唱着：“……笑也罢、哭也罢，时人变脸千张貌，冷暖高低皆看饱；悲歧路、哭穷途，狂歌纵酒且不足，何抵一枕欢情宿……”
　　这歌谣看似道破，又未道破，仍是在混混沌沌中闲语吟哦罢了。这一路走来，镜庭隐隐觉得这镇上的居民都处于一种莫名奇怪的状态中。每一个人看上去都面色疲倦，但唯独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好似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瞬灼灼。

　　罢了，那又与我何干？镜庭随手拂落衣襟上的散魂，抬脚往云来客栈里走去，又一想：津歌又不爱吃面，那碗炸酱面多半也是进了圆不胖的肚子。镜庭便道：“店家，半只烤鸡。”
　　“好嘞，半只热腾腾香喷喷的烤鸡！”店小二麻流地用油纸裹上，正递给镜庭。这时一只细瘦的小手轻轻握住镜庭的袖子，抬眼看，是一面带病容的姑娘，她就这么痴痴地望着镜庭，转眼盈盈含泪，一言未发，却已是伤心欲绝。

　　“那日你说‘此生你若欺我，损我，弃我，百年后，亦与我同归’……”那姑娘含泪笑起来，攥紧镜庭的衣袖道：“而我终究是想明白了，你好好活着，让我知道你安然在这尘世中，便也足够了。”
　　镜庭略皱眉，低声道：“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那姑娘听着，踉跄着落出泪来，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今日，你竟也如此！杨生，我此生被人所掠所欺所误，每一次，每一次都好似活活拆下了左膀右臂，五脏六腑都剔除了个精光。我什么也没了，”她惨然一笑，抬手猛然压向心口，温柔一笑：“如今，我还剩这颗心，这颗毫无廉耻的心……你，还要么？”

　　一语罢，那姑娘苍白的唇边蜿蜒下一道血痕，众人一看，那心口竟正正插了一枚匕首！顿时沸腾喧哗，直嚷嚷这道士惹了情债背了人命，一个个拉着镜庭不由分说，就要往官府里去。
　　正这时，一个小丫鬟哭哭啼啼地赶上前来，先是抱着那姑娘的尸体大哭：“刚才不是好好的么，小姐你又逗我玩是吧？醒了，该醒了，地上老脏了，你不是最爱干净么？起来吧，快起来啊，咱们回家去，回家去……”
　　“就是这个道士，始乱终弃，害得你们家小姐毙了命！”一看客指着镜庭摇头道。

　　那小丫鬟抬起泪眼仔细一看，这道士白面如玉，神情冷淡，手里一包油纸裹着什么东西，当下一怔，疑惑道：“是长得有些面熟……但是、但是，这道长可比小姐认识的那些画书郎都俊俏得多。”
　　店家凑上来问道：“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小丫鬟只悲主仆分离，埋头抱着正在慢慢冷却的尸体，哭道：“我只知道那杨生是胭脂榭的画书郎，从头到尾，我统共也没见过几次，也分不清楚谁是谁。若是早些知道，小姐也不至如此！”
　　众人听这话顿时明了，这青石镇谁人不晓得胭脂榭是什么地方？原来这痴情小姐竟是个在买欢寻乐之人，可笑可悲却被欢场画郎骗了，白白枉送了性命。顿时那同情都专做嫌恶，也不义愤填膺要抓着镜庭见官了，只松了手，冷冷看着笑话。

　　津歌闻讯跟着圆不胖下楼来，见这乱哄哄又气氛诡谲的一幕，自然不明所以。便挤着上前来，牵着镜庭的衣袖，小声道：“镜庭，镜庭，怎么了？”
　　镜庭抚了抚津歌的发髻，淡淡道：“没事。”
　　圆不胖虎步一跨，纵身上前，杀气腾腾地挡在二人面前。众人见这黑皮肤的高大个身形精壮，面容冷峻，英俊则英俊，只是与那白面道士一般冷若冰山。看，那双冰冷的眼眸斜斜地掠来，好不摄人。不禁纷纷后退两步，那管闲事的心又淡了几分。

　　津歌瞧得明白，圆不胖哪是在瞪人，分明是窥视镜庭手上的烤鸡。当下一把搂住镜庭的胳膊，小声道：“胖胖，这个是我的，我的！再不准流口水！”
　　镜庭冷眼看来，只见那姑娘的尸体身旁已显露出她的生魂，淡淡若渺雾，拘魂使竟没有来？就算是在室内，这姑娘的生魂在烈日正午下也熬不了多久了。底下的尸体旁，闻讯赶来的家人哭作一团，哀嚎不绝。而她充耳不闻，任由自己的魂魄蒸散如袅袅雾气，她仍不肯离去，只痴痴地望着镜庭。

　　这时，忽然一缕渺烟飘来，竟有一散魂上前护住她的生魂，仔细一看，这不是之前驱走的半张脸么？那半张脸渐渐化成半个残缺的人形，只剩下半张鼻口和半个臂膀。却见那姑娘握着他的手，模糊的面容上又惊又喜。
　　“我说，真假如何，去胭脂榭一看便知，在我这拉拉扯扯，也说不出个丁卯来啊。”店家又对正在哭嚎的几个人道：“你们也甭哭了，赶紧把你家姑娘抬着，跟这个道士去胭脂榭看看，万一他就是杨生，当然直接送去官府不消说。”
　　他本是随便说一说，好让这伙人赶紧离开他的店铺，本来店里死了人就够晦气了，一会这几个人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那碰碰撞撞的损失可就更大了。

　　众人纷纷附和，却只见镜庭低眉轻声道：“津歌，饿不饿？”
　　津歌一头雾水，连忙拍了拍肚皮，摇头道：“刚吃了一大碗面，一大碗都给吃完了哦，所以津歌还不饿。”
　　“哦。圆不胖，这烤鸡你吃。”镜庭说着转身就要将烤鸡递给圆不胖。
　　“等等！烤鸡是津歌的！”津歌一把扑住那只就要伸出去的手，牢牢抱在怀里，又抬起眼眸愤愤地望着镜庭道：“你是故意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镜庭却摸出碎银递给对店家，又冷冷道：“麻烦再上三碗茶来。”
　　店家一怔，这什么场合？底下还躺着一具尸体，几个人正哭哭啼啼，还有一伙人围观着——这道士竟要在这喝茶吃肉？当下只在心里暗骂古怪，仍是依言让人送了热茶来。

　　镜庭面无表情地慢慢品着茶，冷道：“且稍等片刻，让贫道的两位劣徒吃了东西，再去不迟。”
　　闻此言，众人咋舌不已，这道士好不狂妄！那死去姑娘的家人痛极，上来指着镜庭骂道：“我家玉儿尸骨未寒，你却在这大吃大喝！你这……”
　　镜庭不待她说完，径直打断道：“与我何干？”
　　另一老头抖索着胡子，老泪纵痕道：“即便你不是杨生，但凡是个人，心总该是肉做的吧？”
　　这下镜庭索性侧过身去，只管品茶不理会了。

　　在这诡谲的气氛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津歌每一口烤鸡都咽得十分艰难，圆不胖倒是吃得不亦乐乎。等两人三下五除二把那半只烤鸡吃了个精光，镜庭放下茶碗，起身道：“走吧。”
　　“道长，等等……那胭脂榭，”小丫鬟抹了把眼泪指着镜庭的腰间道：“可不给带兵器进去。”
　　镜庭点点头：“谢了。”但见他取下腰间的宝剑，轻轻一掂，变作一柄折扇，兀自摇扇翩翩去了，津歌和圆不胖连忙紧跟而随上。
　　见那三人已经离去，那玉儿姑娘的家人一咬牙，也派了家中最精壮伶俐的阿大和阿二跟着去。一时众人先是静了静，须臾，便纷纷散去，留下的又热热闹闹谈论起方才所见来了。

　　青石镇•胭脂榭

　　鹅儿雪柳，花娘娇声，赤红描金的厅内，丝竹声长长短短。只见红绡暖帐下，层层纱缦叠叠，隐约了音符，模糊了人影，正厅竟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身段姣好的花娘与英俊的少年郎闲着下棋喝酒。
　　外面是朗朗乾坤，胭脂榭里却昏暗若夜，让人不知道时辰几何，只管沉溺在温香软玉中，不必清醒。处处都点了鲛泪灯，一点豆大的火苗明明灼灼地亮着，带着淡淡的麝香味儿。
　　前来接待的花娘提了一盏小小的灯笼，她的灯笼是杏色描桃花，衣衫也是杏子红绣桃花。娇软的身躯靠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来人的周身检查了一遍。镜庭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花娘娇笑道：“哎哟，这小哥还害羞呢。”津歌被那花娘身上的香粉弄得直打喷嚏，恼得花娘也不想查了，到是圆不胖木着脸随便摸，反正他一心还在回味那烤鸡。

　　阿大和阿二亦被例行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携带兵器后，才由另外两个红裙的花娘领着从一扇小门往里走去。众人慢悠悠跟着往里走，渐渐，才惊觉这胭脂榭竟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各有一间间屋子，没有门窗，只得一层层薄纱隔着，朦朦胧胧透来一室红烛摇曳。
　　那一一帘纱门后，有客人的都暗着灯，偶尔会传来阵阵柔情低语，而没有客人的纱帘着半掩半开，点着一点烛光。隐约可见纱帘后的人，有的是雪衣明眸的俊秀书生；有的则是着胄甲系红巾的英气将军；有的墨发轻散，低眉抚琴；有的纵笔狂书，笔触傲然……端的是各种深闺的梦里人都有，看得津歌目瞪口呆。

　　红色衣裙的花娘将众人带到一室内，早有舞娘在帘帐后款款起舞，桌子上摆满了各色珍馐美酒。花娘斜斜倚坐在一个紫漆高竹凳上，柔软的裙子竟有一处衩口，露出一段修长雪白的大腿来。
　　“真是……伤风败俗。”阿大咽了口口水，愤愤道。
　　阿二盯着花娘丰满的胸脯，好似热熔熔的糖丝粘在那一起一伏的雪白上，再也拔不下来，人还摇头晃脑地文绉绉道：“妖孽横出，国将亡矣！”

　　两个花娘齐齐娇笑，仿若充耳不闻，齐声道：“诸位是来应聘画书郎呢？还是来买欢作乐？若是应聘画书郎……”那花娘露出如雪藕一般的臂膀，对镜庭和圆不胖二人作了一个“请”的动作，目光灼灼地望着二人，娇笑道：“恐怕只有这两位，才能进得了我家宁姑娘的眼呢。”
　　津歌一愣，愤愤嘀咕道：“以色辨人啊！”阿大和阿二也不悦道：“这小白脸……”
　　只见镜庭已款款落座，他折扇一展，横在眼前挡住那灼灼睇来目光，只从扇柄间的空隙里看人，方清冷道：“在下，遇到了些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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