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续费指南

　　接下来就像慢放一样，门打开，他们依次出现，最后是陈茹君。她刚抬头目光就撞上了顾陈，顾陈清晰地看见她的神情一瞬间冻在那里，恐惧、绝望、惊诧、愤怒交替出现在那张僵硬的脸上。

　　旁边那两个人意识到什么，顾陈挨个跟他们打招呼，然后解释：“我来送东西。有点多，放在保安亭了。”

　　那位叔叔理解地点了点头，问：“小陈是吗？吃过饭了吗？”

　　“嗯。”顾陈点头，“吃过了。”

　　其实还没吃。

　　本来是很正常的寒暄，后来演变成顺道送顾陈去上晚自习。

　　那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生穿着另一个学校的校服，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她只在一开始带着很淡的好奇看了会儿顾陈，看上去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妈妈，你到底是在怕什么？

　　陈茹君没去。她在车窗外跟他们道别，脸上的表情让顾陈知道她还没缓过来。她的身影逐渐远去，顾陈扭过头不再注视那个方向。目光转过来的一瞬间，有什么联系好像被切断了。

　　车上的氛围很轻松，他们先到了傅芸的学校，顾陈在车上的闲谈中知道了她今年高三，想早一点去学校自习。然后她爸爸再往x中的方向开。

　　他人很健谈，温和，看起来比顾昌毅强。起码他和傅芸之间的相处这么告诉顾陈。

　　不过这短短一段路也看不出更多。

　　“……我们当时也在这里上学。”快到x中的时候他又开口，这条路车很多，他们被堵在一个十字路口。

　　“这儿最好的高中。你妈妈是我们几个当中成绩最好的，考进了省城的工业大学。后来她就留在省城工作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就放弃了。”

　　“我成绩不好啊，也没有能力。那个时候除了年轻什么都没有。所以喜欢也没有用。”他平静地说。

　　顾陈看着他透过窗外的风景怀念过去。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容易产生动人回忆的店面，还有不远处的学校。

　　很动人的故事，但是他们都不是以前的模样了。

　　他们喜欢年轻时候的对方，但也喜欢现在的彼此吗？如果不，那他们残存的情愫和执念能帮助这段婚姻坚持多久？

　　就算有，那他们又能在冷酷的现实里坚持多久？

　　“叔叔，把我放在路边就可以了。前面车更多，也不好掉头。我从这里走过去很快的。”

　　顾陈离开了这个充满虚幻与主观色彩的地方。

　　.

　　时间还早，顾□□找了家店吃饭。令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了，饭吃了没几口，顾昌毅突然打电话过来，先是跟顾陈绕了很久的圈子，顾左右而言他，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叫她下学期转回去上学。

　　“为什么？”顾陈懒得跟他耗时间，她倒是很好奇原因，“你不是已经有一个优秀的儿子了？”

　　“我，”她爸在那边欲言又止，仿佛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我也是为你好啊。”

　　顾陈觉得好笑，所以就笑出来了。这什么意思？

　　她爸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继续说：“我不是觉得你不行，那女的她就是不如男的啊，这个是生理条件决定的，你懂吧。你现在还是高二，你看看，到高三了男孩子想通了，那成绩一下就上去了。我当年……”

　　“对啊，那你等他上去呗，叫我过去干嘛？”

　　顾昌毅被打断了也罕见地没生气：“顾陈，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外面那么危险，遇到坏人了你打得过他吗？还是家里好。”

　　又是这种恐吓。能不能换点新花样。

　　“那是我的家吗？”顾陈问，“你不是希望我永远都别去那了吗？”

　　“那都是气话！不然我当初为什么还要那样争你的抚养权？我为什么不直接把你丢给你妈？”

　　“因为你觉得不划算。”顾陈说。

　　“你觉得是你花钱把我养大，这钱没收回去不划算。”

　　顾建国的脸抽搐了几下，他没想到顾陈会这么回答。她今年多大？这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应该说出来的话吗？她难道一点都不渴望父爱吗？

　　顾建国其实很欣赏顾陈的愤怒与傲气，还有她的理性与清醒。他觉得顾陈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可惜是个女孩。”他无数次这么想。

　　顾昌毅承认，顾陈无疑是优秀的，这难道不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吗？如果不是他优秀，有这样一个妈，她能长成现在这样？

　　他确实舍不得放她走。顾陈说的也没错，但这不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吗？她要是再成熟一点，就应该跟他谈条件，然后答应他。在他这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比困在一个小县城里挣扎沉沦要好太多了？

　　“我不会回去的。你别浪费时间了。”

　　为什么？！顾昌毅觉得这匪夷所思。

　　“我告诉你！你以为在那边会有什么好出路？你看看一中的一本率，再看看那个小地方的一本率，他们每年考上清北的能有几个？你现在成绩是还不错，在那个环境里呆久了你试试看！”

　　“‘女孩子要成绩那么好干什么’，”顾陈说，“这不是你说的吗？你现在又拿这个来吓唬我？”

　　“你想让我转学就转学，想让我回去就回去，干脆你来替我活好了？哦，我忘记了，你不喜欢女的。”

　　“顾陈！”

　　顾陈听着她爸愤怒的声音，然后他又重新用刚才那种紧绷的声线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要断掉。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趣。难道你们就要这样恐慌地匮乏地向外索求一直到死吗。

　　顾昌毅觉得男孩子才有出息、靠得住。好吧，恭喜他如愿以偿。

　　陈茹君一看到顾陈就陷入了假想的恐惧中，丝毫不顾现实到底是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可惜了那根本无事发生的现实。

　　他们都被困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连带着顾陈也是。

　　从她有记忆起，她们家冬天从来不开空调，也没装过地暖。他们信奉“把钱花在刀刃上”，宁愿自己受苦。

　　顾陈是十几岁才知道她们家还算有钱的。在这之前，他们一直住在狭小、破旧的房子里，过着拮据的生活。她爸连洗手要开多大的水都有硬性规定，她们家除了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从来不允许开空调，洗漱台的水永远只有冷水。

　　搬家之后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每一个新房子都比原先的大，所以冬天变得更冷了。

　　顾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过这种没苦硬吃的生活，据她妈所说是因为她爸以前太穷了，所以到现在都舍不得。她爸公司里的人还会特意把这件事挑出来说，说他是他们的榜样。

　　真有趣，有钱人节俭得到赞誉，寻常人节俭却受尽冷眼。

　　顾陈从小就被灌输“我们家里很穷，供你上学很不容易，你要懂得感恩”的思想，所以她从来不敢主动要什么东西，每天只是拼了命地学习，努力完成他们的每一个要求。顾陈从来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连发一会儿呆，她都会有负罪感。

　　那个时候顾陈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意愿、什么是他们想让她做的。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己的意愿，顾陈想。

　　她好像一直活在他们的阴影里，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她想起顾昌毅望向顾锦程的眼神、这两个人如出一辙的神情和举动，想起陈茹君冻结的表情、逃避的姿态，居然生出几分庆幸。

　　也还好自己被拒之门外，她才能和他们不那么相像，以至于她还能相对清醒地旁观，以至于她还有足够的、另寻他路的可能。

　　顾昌毅还在那头滔滔不绝地说话，说着一些好像不那么做就会万劫不复的事情。他总有一万个理由要求自己和别人去做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不做就是在自寻死路。

　　你也在恐惧这个世界的混乱无常吗？你也在惶然自己的渺小与无力吗？原来年龄的增长并不会给人以勇气，“小时候恐惧的东西，长大就能克服”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这个世界大成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如此草率地说出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定论？好像只有像他那样才能顺利地活着。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这个世界就是由差异性构成的。只有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本能地排斥、打压一切和他相异的东西。

　　只有他固执己见，用百分之两百的力气维护他所认定的秩序，仿佛一旦崩塌，他就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顾昌毅见她一直没反应，开始破罐子破摔：“行，既然你敞开了说，那我也直说了。老子出了这么多钱和力培养你到现在，你不来报答我？没有我给你的生活费，你连学都上不起！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回来，以后遇到什么事别哭着来求我！”

　　又来了。顾陈闭了闭眼。

　　又是这种话术，这种手段，来规训她让她忠诚。她们家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不同的方式控制对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他们也是在这种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们也没有感受过真正的感情。可悲的是这样的结果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顾陈到最后连个愤恨的对象都找不到，只能恨自己的命。

　　她站在原地一路回望，一次次地往前归因，发现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历史造就了时代的创伤，时代的创伤又深深地烙印在社会和每一个个体身上，个体的创伤又造就了一个个本同末异的、新的创伤。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浸透在时代的洪流里，每个人都那么地理所当然，每一个人都无辜。

　　所有现象都有迹可循，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所有痛苦都湮没在时代的烟尘里。

　　“……我现在能给你这个机会，你还在装什么？顾陈，不要不知好歹。”

　　这应该是“就这样居然还不对我感恩戴德”的意思吧？“还敢跟我唱反调”。

　　哼，顾陈笑了一声。如果施舍与伤害可以相互抵消，那他们确实可以先赏她一顿饭，再扇她几个巴掌。

　　顾陈实在没话讲：“你是谁？”

　　“我是你爸！”

　　“嗯哼，我的时间很宝贵，”顾陈说，“没空在你的故事里当配角。”

　　她没说再见，直接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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