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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壹
祝柊清要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又戴上那副能隔绝一切窥探的墨镜。
这身装扮在古色古香的鬼市里显得格外扎眼——活像个准备作案的犯罪嫌疑人,与周围那些穿着宽袍大袖的鬼怪们形成鲜明对比。但它的遮蔽效果确实一流,祝柊清往楚恒晴安排的角落里一蜷,整个人就像融进了阴影里,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不可闻。
宴会厅里烛火摇曳,映得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们脸上光影斑驳。祝柊清半倚在雕花木椅上,看似昏昏欲睡,实则正用余光扫视着陆续入场的宾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应和某个只有他能听见的旋律。
当鬼面出现在大厅入口时,整个宴会的喧嚣声像是被一刀切断。烛火忽地暗了一瞬,又猛地窜高,将那人修长的影子投在朱漆柱上,拉得老长。祝柊清的指尖顿住了——来了。他保持着慵懒的姿态,眼睛却微微眯起,透过墨镜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壹。
那人身量极高,从体型上难辨男女。一袭宽大的黑袍像是用夜色织就,衣摆处隐约有黑雾流动。最引人注目的是缠绕在周身的淡淡黑气,如同活物般时聚时散——应该就是楚恒晴口中的壹了。
祝柊清即使身在角落,但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放慢了节奏,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位神秘的壹,生怕被人发现。
这算得上世人第一次与期苑神秘的壹见面,一定要谨慎。
这人打扮的和一开始见到维夏尼亚的模样一致,就是戴的面具不一样——面具上的纹路繁复得令人眩晕,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瑰丽的,繁华的,诡异的。
他观察得极为小心,连睫毛都不敢多颤一下。可就在这当口,壹突然转头,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精准地锁定了这个角落。
祝柊清只觉得后颈一凉,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那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旁人多了半秒,却足够让他浑身紧绷。
吼,这就发现了。
祝柊清在心里轻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抬头,在墨镜后对壹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容,甚至还轻佻地眨了眨眼。
“……清哥和壹认识吗?”一旁的楚恒晴突然问道,祝柊清瞧了她一眼,原本审视的目光变得柔和,视线蹭到她发间那朵颤巍巍的栀子花:“那哪能?我要是和那人熟,这个壹在期苑里就不是最神秘的那一个了。咱没这么厉害。”
他说着往壹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对方已经在主位附近落座,距离远得像是隔了条银河。
可是我就觉得你很厉害……楚恒晴抿着嘴没接话,手指在桌布下悄悄搅动。几株嫩绿的藤蔓从她指缝间钻出,蜿蜒着爬上桌沿。
祝柊清后靠座位偷看楚恒晴玩花看得有趣,随后突兀地朝她伸手晃了晃,五指张开又合拢,什么也没说,像个和林依洛讨糖吃的孩子。楚恒晴只是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手中开始长出枝茎绿叶,翠绿的藤茎在她掌心缠绕生长,叶片舒展开来,最后绽开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在烛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花蕊里还缀着几颗晶莹的露珠。
“牡丹?这也太大了吧。” 祝柊清被这朵又大又红的牡丹震住了,两根手指捏着花茎左右转动:“这也太招摇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选花魁呢。”
“是防水的不倒翁版,牡丹好看。”楚恒晴用指尖轻点花瓣,那花朵立刻变得挺括如纸:“而且寓意好。”
祝柊清撇撇嘴,把花往怀里一揣:“我还指望你给我折支清雅的荷花呢。”
“荷花是姥姥的招牌,而且牡丹招财进宝。”楚恒晴无奈道。
“牡丹好啊,我就喜欢牡丹。”一听到“招财”,祝柊清马上眉开眼笑,欢快地把花塞进怀里,还宝贝似的拍了拍。
宴会进行到祷告环节时,祝柊清开始百无聊赖。那些冗长的祝词他听了不下百遍,每次都能把他瞌睡虫勾出来。趁着众人低头闭眼的空档,他抱着牡丹悄悄往后门溜。负责维持秩序的鬼差瞥见他,也只是装作整理衣袖,任由这位祖宗开溜——毕竟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了。宴会的话事人也早就默许这位大人的活跃,装没看见,默许了这种行为——毕竟也劝不住。
略微低头的壹见祝柊清的位置空着,于是目光毫不意外地追踪到了那道溜走的身影。他什么都没做,一个戴着相同面具的鬼面人立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那人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烛影摇红之中……
期苑作为鬼怪的集大成体,颇似人间的黑势力,地位与实力并存。他们也是不同于传统鬼怪大家的狂徒与贵族,话事人没理由不邀请他们,但也不表示期苑可以很张狂,所以壹全程的行为都十分低调。
抱着牡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祝柊清看似弯弯绕绕的在闲逛,脚步却带着某种韵律。他时而驻足在卖纸扎的摊前翻检,时而又蹲下来逗弄路边的黑猫。转过第七个街角后,他突然加快脚步,几个闪身就消失在一条窄巷里,很快就来到他的目的地。
鬼怪鬼怪,鬼怪的世界不仅有各种各样的妖怪,还有弥留的鬼魂。他们是已逝的,不具有□□。每当清明节时,鬼魂就会通过人间的亲人们烧的纸钱来获得钱财,于是他们大部分会集中在农历七月十五鬼节——人间与鬼怪世界重新相通的时候,买一朵花灯放在忘川河上给人间托梦。那些普通的鬼魂无法像楚家一样参加宫殿的宴会,于是他们都会聚集在忘川河边上放花灯。
有鬼是告诉亲人不要挂念自己,有鬼是催亲人过节多烧的钱……应有尽有。
正巧,楚家就是代代做花灯的家族。她们因为可以操控植物,所以做出的花灯,用的都是真花,更有生机生气,更好托梦。于是楚家靠这门手艺走上今天鬼鬼敬仰的位置。楚恒晴也会,甚至对她来说可以算的上是小菜一碟,可她更爱书,姐姐们就由她在人间学知识了。
忘川河畔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河水粘稠如融化的黑蜡,表面泛着诡异的油光。岸边聚集着不少游魂,他们捧着各式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那些花灯顺流而下,渐渐连成一条闪烁的光带,像是倒映在墨色里的银河。
祝柊清寻了处僻静的河滩,在地上随便划拉一下,手指尖就燃着明火。他小心地引燃牡丹花蕊,火焰立刻将整朵花包裹起来,却奇异地没有烧毁花瓣。祝柊清轻轻把花灯放入河中不让指尖沾上河水——忘川的河水碰不得,无论是谁碰到了都是非死即伤。
他拍了拍手,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了忘川河畔,开始了等待。
血色浊流无声地在眼前淌过,独坐岸边,青石冷硬,衣袂垂落水中,却不见沾湿。河水粘稠如浆,泛着暗沉的光,偶尔翻起几缕苍白的雾,又悄然沉没。不远处的奈何桥边彼岸花开得正盛,红得刺目,却照不亮这一侧的晦暗。
他不动,亦不语,只是望着在黑水中无风摇曳的牡丹花灯。水底似有影子浮动,又似只是错觉。这里是永不见明日的极夜,于是风不吹,云不流,连时间也仿佛在此停驻。阴间的气息缓缓爬上他的脊柱,这么一看倒是在一点点失去生气与鬼同化,充满了郁气与漠然。
今日的祝柊清没有缠他的绷带,而是戴上了他宽大的墨镜,所以这冥界的光更不能在他浅淡的阴郁眸子中存下一丝丝。
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不知已坐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坐多久,直到花灯突然剧烈晃动,祝沁雪的身影就在红蕊上摇曳。
“沁雪。”祝柊清回过神来,懒洋洋地手撑着头喊,又恢复了先前那平常模样。
“嗯……哥?”穿小熊睡衣的祝沁雪揉了揉眼睛,一幅没睡醒的样子:“我怎么看到你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呵。”祝柊清闻言歪头轻笑一声:“你确实在做梦,沁雪。”
“哦……”祝沁雪坐在牡丹里:“那哥,你在我梦里有什么事吗?我刚刚还在和我的帅哥老板一起吃饭呢。”
“你啊你……”祝柊清伸手想弹她脑门,手指却穿过虚影,只激起一圈涟漪。脸上虽然挂着无奈的笑,但他的表情里飘着莫大的哀伤:“沁雪,哥哥最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跟你联系。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想去的地方吗?哥哥回来后再去陪你。”
“很长一段时间……哥你去哪里啊,不会背着我出去玩吧?”祝沁雪的不解把祝柊清逗笑了。
“哥去出差,去玩会不带上你?”
“哥你不是无业游民吗,什么时候找的工作?”
祝柊清真的要被她气笑了,他没把组织的事情告诉她,但他也没说过自己是无业游民。他戳戳她的脑壳,咬牙笑道:“你这小脑瓜是怎么得出来你哥没工作的?”
“难道你每天不是闲到没事干吗?”祝沁雪捂住脑袋不让他戳。
“……我没工作那我怎么养活的你?凭咱妈给我们留的那些钱都不够我们住在B市的。”
祝沁雪哑口无言,又小声嘟嚷道:“你也没告诉我你工作是啥啊……”
这下轮到祝柊清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祝沁雪委屈的模样,突然很心酸:“对了,记得给我多烧点钱过来。”他拍拍手站起来,把祝沁雪CPU干烧了。
“啊?烧钱?烧什么钱?给你烧钱?”
“不懂问林柳歌——这个人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还……”
“啊啊啊,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祝沁雪忙打断他,不一会儿身影就在花灯上消失了——应该是被吓醒了。
“噗,好笑。”祝柊清望着被水推走远去的花灯,嘴角还挂着笑,眼神却渐渐黯下来。
祝柊清在组织的人里只把林家兄妹介绍给祝沁雪认识,主要是当时老赵作为一名刑警经常不在家,他怕自己有什么事脱不开身不能注意到才十几岁的她,于是就拉比他们大上几岁的林柳歌和与她同龄人的林依洛认识。
奈何当时她年龄太小,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她脑袋里和林依洛一样总是会有些奇思妙想。会读心术的林柳歌大抵是已经被他的妹妹先行熏陶过的缘故,没有太大反应,但在一次交往中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可以知晓人的心意后,祝沁雪便无地自容。
“你可以把我哥当作精神病。”当时林依洛跟她是这么一本正经地解释的:“他这个人不是爱看小说吗?所以就幻想自己可以读心,而且还真的可以猜中大半,和你在街头找那些不入门的算卦的差不多。”
“……是的,我是。”林柳歌打着哈哈,自己暴露的,那只能自己遭点罪了。
这理由听着很离谱,但祝沁雪当时正处于被偷听心声的巨大羞耻中,所以没有细想。即使对方道歉了并且保证自己不会再读她的心了,但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时,祝沁雪都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祝柊清作为旁观者自是乐在其中。
祝柊清望着亮如群星的忘川河,墨镜削弱了光,但无法改变原本的景象。
“……偷窥也够久了吧,观察我也行,总要给我留点隐私吧。”
“是吗?”身后的雾气扭曲了一瞬,黑袍的壹缓步走出,声音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让人分不清这人的性别:“我反而觉得大人是故意给我看这场兄妹情深的呢?”
祝柊清侧眸看他,看面具发现这人并不是什么虾兵蟹将,而是在宴会上对视过一眼的壹。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而这个一身黑袍的壹站在他旁边比他高——这让他十分不爽。怎么说自己也有一米八三,为啥见个男的就比自己高——好吧,虽然不确定壹是男是女,但他已经当男的看了,所以语气没多客气。该不会里面悄悄垫了增高鞋垫吧,看起来差不多一米九?
“随你怎么想。”祝柊清移走目光,故意踩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总算能与对方平视:“这次期苑会接受百鬼夜行,别是另有所图吧?”
河面突然掀起不自然的浪花,几盏花灯被卷入漩涡。壹的黑袍无风自动,面具上的纹路流转着忘川诡异的水光:“如果我说,我图的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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