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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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领完结婚证书,梁鸿宝和朱施南像正常的情侣那样去海湾吃了顿晚餐。

      落日餐厅建于悬崖之上。
      悬崖陡峭,而餐厅是典型的英式建筑风格,对称而庄重。

      原先此悬崖上常有短嘴海鸠在此筑窝。夕阳的橙色余晖中,成群黑背白肚的短嘴海鸠从悬崖上跃起,直直飞向海面,轻盈地掠过水面,留下泡沫似的幻影。

      餐厅建筑时,为保留观鸟景观,特意请了名家设计,又耗费时间小心施工。
      但结果不如人意,悬崖筑窝的鸟仍慢慢减少下去。到了现在,只能在夏季偶尔看见一两只短嘴海鸠,拍打翅膀,掠过橙色夕阳。

      短嘴海鸠被当地渔民称为吉祥鸟,因为此鸟忠贞,一旦结为夫妻,便终生相依。如一方死去,另一方则苦度余生,也不会再觅伴侣。
      近年来,常常有年轻情侣在落日餐厅求婚,如果餐厅外正有短嘴海鸠飞过,那更是求婚的大好时机。

      余晖涂亮玻璃,餐厅内掌声四起。
      梁鸿宝回头,正看见一年轻男子将一白裙女子抱起,旋转的白裙犹如夏日琼花般动人。
      小提琴手站立一旁,刚拉完求婚的曲目,见求婚成功,立即热情洋溢地换了一首更为欢快的曲子。

      餐厅中的看客脸上也都洋溢起笑容。
      梁鸿宝也弯了嘴角,看见美好的场景人总是会动容的。就算是旁观者也一样。

      笑完了又看了半天,回过头对朱施南说:“今天运气真好。我头回吃饭时遇到有人求婚。”
      “拜托,梁小姐,你刚结了婚了。”
      “那不一样,那纯粹是一张纸。”

      他眼皮只动了一下,就一如往常似的勾起嘴角。
      “看来是怪我没有求婚啰。”
      梁鸿宝看他一副明显就开玩笑的样子,顺着他的话就往下说:“那你现在求吧。”

      “我怕尴尬。要被这么多人围观。而且只有人倒是还好,主要是还被外面两只企鹅似的鸟围观。”
      梁鸿宝往大玻璃外一看,确实有两只短嘴海鸠正站在栏杆上瞅着他们。

      “那等找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你再跪下。”
      梁鸿宝说完就有点后悔,她跟朱施南这段时间插科打诨多了,有时候开玩笑总开过了头。

      他倒毫不在意,懒洋洋一笑:“光需要我跪下?”

      梁鸿宝赶紧转头去看外面那两只鸟,它们已背过身在栏杆上跳来跳去。
      虽然明知道这是能张开翅膀飞的禽类,但看见它们站在高高的悬崖边,又站在那细细的栏杆上,仍然不禁感到紧张。

      她转回头,低头在盘子戳了几下暗绿色的腌橄榄。“朱三。”
      她欲言又止。

      他倒是放下切牛排的刀叉,双手交叉,很认真听的样子。
      “怎么了?”
      “……你别老跟我开这种玩笑。”她抿着嘴,看向盘子右边,很生硬地说。

      “开哪种玩笑?”
      “像这样子的。”

      “哪样子的?”他眼睛弯了起来,似乎思索了一下。
      “类似于调情的玩笑吗?”

      梁鸿宝不禁把手里的叉子握紧了一点。
      “也许是我的错觉。”
      “要不是错觉呢。”

      时间好像静了一瞬间。
      窗外,有一片鸟的羽毛飞在空中。
      她低头依然在戳那颗腌橄榄,橄榄被狠狠地戳掉了一些皮,繁复的咸涩味弥漫了出来。

      “我们之间不要搞这些。”
      “我们之间?”

      “对啊,朋友之间。”
      “不是要结婚的夫妻吗,我以为开这些玩笑都很正常。”

      她突然捏紧叉子抬起头来望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惕和戒备。

      他一下子哈哈大笑,大笑着说:“梁鸿宝,你这个眼神,把我当坏人似的。喂,你自己开的头好不好,不想被人曲解的话,自己说话先谨慎点。开玩笑也不能开,我接下来的婚姻生活很无趣啊。”

      她没有笑,仍然防备似的皱着眉头。
      她又低头戳起了那颗橄榄。

      她刚才已经尝过一颗,黑醋的酸苦可以从喉口一直上涌至鼻腔。
      朱施南伸叉子过去,把她那颗橄榄给叉走了。

      “不想吃的话就别折腾它了,好好的一颗橄榄,白戳了一身洞。”
      “我要吃的。”梁鸿宝鼓起了眼睛。

      朱施南已经把它放进了嘴里。“晚了。”
      “你怎么连孕妇的食物都要抢。”

      “要吃就赶紧吃,下手晚了就吃不到。我从过往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今天就以一颗橄榄的代价,传授给你。”
      看她脸颊鼓鼓地生气,朱施南叫来服务员低语几声。过了一会,服务员小心翼翼端来一只小碟。

      梁鸿宝一看,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是一整碟腌橄榄,拼成一张哭脸,旁边还有一行用油醋汁写成的小字。“Sorry,eat please!”

      梁鸿宝戳了中间最大的那粒,耀武扬威似的在朱施南面前一挥,朱施南比了个请的手势。她就整个把它放进了嘴里。

      “从小认识的情分你这么防我,就不怕我伤心。”朱施南一手撑着脸说。
      梁鸿宝嘴里嚼着橄榄,听他这么一说,立马一手指着他。

      朱施南惊讶道:“这话也算调情,梁鸿宝你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一点。”

      梁鸿宝还是指着他。
      他摊一摊手,“好吧,女王陛……sorry你孕妇你最大,你来划线。”

      梁鸿宝好不容易嚼完了橄榄,跟他说:“你肯定是在外面油嘴滑舌惯了,所以才一时改不过来。”

      他流露出有点伤心似的笑容,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装的。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那我们是不是要提前把所有事都划好线。”
      “可以啊。”

      “好,那你告诉我,仪式上亲吻需不需要借位,婚后分房需不需要分到楼上楼下,在家里要不要禁止穿着睡衣走动。”

      他这么说,梁鸿宝倒是愣了愣,而且感觉很奇怪。一男一女之间坐在一间以罗曼蒂克著称的餐厅正大光明地讨论这些问题。而且有必要讨论得这么细致吗?

      “那倒用不着这样。虽然是演一场戏,但也不能做得太假。”

      朱施南抬了下眉头:“你也知道,要演戏也不能演得太假。我要是见了你就正襟危坐,傻瓜都看得出问题。”

      “这么说你还是在提前演习了。”
      “哎,你还真说对了。”

      她被他浮夸的语气逗笑了,笑得双手捧住脸。
      “好吧,确实是我太草木皆兵了。可是施南,你知道。”

      久远的蓝鹦鹉在笼子望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捂住脸,把真正的表情藏在手掌后面,只露出一双遮了一半的眼睛。
      “一个人要是从悬崖边掉下来一回,从此她就要绕着山走。”

      “我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谅解。
      但片刻他就耸了耸肩,以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就不一样,我要是没做好摔死的准备,我都不爬山的。”

      梁鸿宝在手指后面看着他。手指像鸟笼的栏杆,既带来束缚,也带来一定程度的安全。

      他看着她带着大半阴影的脸,无可奈何。
      “好吧,我保证。”

      他并起两根手指在耳边。
      “保证什么。”
      “你的线划到哪里,我就呆到哪里。”

      她放下手,褐色的眼眸里带着夕阳的小小暖意,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然后把橄榄一粒一粒戳过去,放在他的牛排之上,拼出一个弧线。

      “喂,这是什么?”朱施南问。
      “一张感激的笑脸,来自朋友的。”

      “你知道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他笑。
      梁鸿宝这一回用叉子点着他,“你一分钟前才下了保证。”

      “不,我是想到KISS。但我只是很正经地以为你只是想和我讨论下婚礼上的吻。”
      “没什么好讨论的,法国人贴面礼的那种。”

      “我想问的是你不会把它视作越线吧。”
      “不会。”
      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她只想赶紧把这个问题绕过去。

      他仔细地看了看她,“你为什么又摆出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眯眼皱眉,唇角绷紧,像一头警戒性很高的猎犬。”
      “大概是因为你老是出尔反尔,让人很难相信。”

      “我没有。”他看似随意地说,“我是很正经地在提问,因为你表情太较真了。我真怕婚礼上吻完你,你又来跟我说,朱三,你别占我便宜。那我可没地方说理去。”
      “不会。我有心理准备。”

      “你有心理准备?你预想过?”他似笑非笑。
      梁鸿宝尴尬得指尖都在发抖,但她非要装出不在乎的劲。

      “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接吻也不过是嘴唇碰嘴唇的一次物理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你看,这就是我们和刚才那对求婚的情侣之间的区别。我并不较真,我也不会当真,对于这场婚姻的任何事情。”

      窗外的夜色正一点点暗下来。
      他扬起眉毛:“是吗?”

      夜黑得太快,桌上的气氛也冷得太快。
      肉眼牛排才吃了三口,现在已经冷了。粘稠的黑胡椒酱汁凝固在盘底。

      梁鸿宝用叉子搅一搅酱汁,她有点怀疑自己刚才说过了头。
      人板起面孔时都是很不讨喜的。

      对于一个曾经并且现在还在帮助自己的人,板起面孔则显得恩将仇报。
      她于是急着说几句玩笑话来弥补。

      “就当我们两个是在玩一次大型过家家啦。”她在桌子下踢他一脚,类似于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动作,“反正我们小时候也玩过。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假装筹备婚礼现场,摘了你们家满园的花。还掉得屋子里都是。你家阿婶气得逮住我们一群人问,这都是谁干的,大家都往你身上指。因为你脑袋上戴了一个我们刚编完的白蔷薇花环,手里还抱着一大束捧花。”

      “那之后,李婶留神了我好久。裙子、花草都不让我碰,也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给我扎辫子,还一天到晚跟我说你就是个小男子汉,就怕我心理上长歪了。”
      “哈哈。”

      两个人装模做样地笑起来,无意中视线就撞在了一起。
      梁鸿宝端起长脚杯喝一口橙汁,把眼神不动声色错开。
      可她知道,他的视线仍然打量着她。就像暮色中悬崖上的风,也许看不见,可总能感觉得到。

      长柄的果汁杯被他的手指勾住,用的是刚才保证不越线的那两根手指。
      她不得不把眼神转回来。

      “你是想喝橙汁吗?”她问。
      “不是。”

      但他似乎又改了主意,主动把杯子接了过去。
      眼睛盯着她刚才喝过的地方,然后缓缓抬起细密的视线盯着她。

      她睫毛眨了两下,呼吸有点乱。

      他笑了一声,绕过半圈,避开她喝过的地方,浅尝一口。
      “太酸了,不合我的口味。”

      他把杯子还给她。
      “鸿宝,我有点怀疑。其实我从上次就开始怀疑了……”

      他垂下眼睛,看向餐桌上光线晦暗的一角。餐厅半明半暗的灯未把所有角落都照亮。
      “你是不是猜到了?”

      接过果汁杯的手轻颤。
      半杯橙汁洒了一点在梁鸿宝手上,又顺着指缝流泻。瞬间浸染暗红色的桌布。

      她故作镇定地拿洁白的餐布擦拭手指,但手指仍然留下粘腻而让人不安的触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看起来很慌。”

      “好好地吃着晚饭,突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换了谁都会慌。”
      “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你太防备我了。”

      “我对你一向是这样。”
      他盯着桌上那摊深色的水渍,看着它一点一点扩散,然后很快地说:“算了。”

      她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他说:“我可以等,我原本也是那样打算的。但如果你猜到了,你应该知道我没办法和你一样,把它纯粹是当作一场……”

      浸染了橙汁的桌布似乎蒙住了口鼻。梁鸿宝几乎感觉喘不过气。
      在强烈的柳橙汁的酸涩味中,她觉得自己就像窗外站在栏杆上被夜风吹着的那只鸟,摇摇欲坠。

      于是她忍着胸口的窒息,很快提起别的话题。
      “对了,你知不知道北极有一种鸟,叫白颊黑雁,刚出生两天的小鸟就要学飞翔,母亲会逼着它们排着队从悬崖边跳下,只有跳下去还能生存的幼鸟才有机会活下来。有时候五只幼鸟里面就只能活三只,甚至更少。我上次听任希颖谈到时,我觉得好残忍啊,就一直记到现在……”

      朱施南极慢地看她一眼。
      像怕他立即说话似的,她又赶紧指着外面栏杆上的鸟。

      “你知道不知道,外面那两只鸟叫什么?”
      “短嘴海鸠。”

      “对啊,本地人都认识它们了,本来这个餐厅不就叫海鸠餐厅的吗?这个鸟一生只找一次伴侣你知道吗?”

      他浓烈的眉眼变得很静:“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梁鸿宝放开了手上一直捏着的那块餐布。

      她狠狠心把它放到一边去。
      它印渍斑驳,而是满是沟壑。揉皱的印记在桌上慢慢舒展开来。

      显眼的污渍也慢慢舒展。
      总是这样,白色一旦染上其他颜色,就特别扎眼,没法恢复如初。

      她屏住呼吸。
      片刻,她像下定决心般地抬起了眼睛。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你说什么和我不一样。”

      他把视线转到窗外,两只黑白相间的鸟仿佛跳崖般地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被今天的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又回过头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她的表情。

      然后他对着自己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己嘲笑自己似的那种笑。
      “没什么。我忘了。”

      夕阳正缓缓落下,艳丽的半轮红日沉在灰蓝色的海里。餐厅周围星星般的灯光逐渐亮起。

      敞口的红酒杯立在桌上,朱施南一手拿起,在手中轻晃。
      柔和的酒红色被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桌上留下暧昧不明的光晕。

      他把酒杯端到眼睛处,隔着玻璃观察酒的颜色。

      而梁鸿宝垂着眼皮,过了一会才偷眼透过扭曲的玻璃杯观察他的神色。她还不确定危机是不是真的已经过去。
      玻璃杯放大人的眉目,他骤然定神投过来一眼,她呼吸一窒。

      悬崖之上,风定了三分之一秒。
      而后,短嘴海鸠坠下。

      餐厅内,钢琴空灵的乐声突然响起,娓娓道来。是乔瓦尼的钢琴曲《永远的朋友》。
      曲过一半,朱施南放下手中酒杯,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

      “很应景的曲子不是吗?跳不跳舞?”
      她根本没动,也不准备起身。
      心情沉痛,犹如石头压在心上。

      他于是重新说了一遍,但加了几个字:“跳不跳舞?互帮互助的好朋友。”
      她还在犹豫。

      见他手伸了半天始终不放下,才勉强把手递到他手中。
      他微笑着握住她的右手,用另外一只手拍拍她僵硬的胳膊。

      靠近她的耳朵,他轻声说:“好了,别一脸沉重,我就是在开玩笑。孕妇可不应该心事重重。我以后不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了。就如你要的,不越线,不越界。”

      他握着她的右手,犹如拿着粉笔,一齐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线。
      他的手带着一点力度,宽大的手指温和而热忱。似乎是熟识的朋友之间,不带任何邪念的一种握手。

      梁鸿宝观察着他脸上毫无芥蒂的笑容,手指关节才一寸寸地松弛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和以前同学时代毫无两样。

      梁鸿宝正要放宽心搭上他的肩膀。
      曲子已近尾音,于是他们在等,新的一曲音乐。

      一连串新的音符在她耳朵间跳动,她突兀地转身。
      漆黑的三角钢琴流畅地奏出她做梦也不会忘记的乐曲。
      她犹如被摄魂一般,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朝钢琴走去。

      朱施南紧跟在她身后,听见她站在琴边问:“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叫什么?”
      他也认出了这首曲子。

      他曾看见她和她的前男友在门后狭窄的空间,相拥着跳这首曲子。当时她脸上的神情,犹如柔暖的海水正漫过脚踝。

      两鬓花白的钢琴师略微惊讶地回答:“爱恨纠缠。”
      “爱恨纠缠。”她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片刻之后她噙着泪珠笑了起来。然后整整一个晚上,包括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很清楚,她在想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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