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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之谋
西郊别院内,江泓指尖蘸了茶水,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缓缓勾勒出一条曲折的海岸线。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沉静的侧脸投下光影,也照亮了桌上那几粒从黑市淘换来的、色泽灰暗还掺着沙子的粗盐疙瘩。
陈默伸长脖子瞅了瞅那几粒卖相凄惨的盐,又看了看桌上那副抽象派地图,一脸懵圈:“泓哥,你这是……研究风水呢,还是打算改行当盐贩子了?”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这玩意儿利是厚,可那是官家的命根子,碰不得啊!我妻主那边最近好像也在琢磨这个,说是门路硬……”
“正因是命根子,碰了才能抓住要害。”
江泓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但你妻主那种找门路的法子,不是去抓要害,是去摸老虎屁股,顺便把脑袋递过去。”
陈默吓得一缩脖子,仿佛那老虎已经在他身后喘气了:“不、不会吧?她说认识了个扬州的孙婆婆,很有门道……”
“立刻回去,告诉你妻主,”江泓抬眼,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语速加快,“就说是我江泓说的——盐引这趟浑水,深不见底,她那条小船开进去准翻。马上!立刻!跟所有相关的人断了联系,那个孙婆婆,就是送座金山来也绝不能收!若她问为什么,就说是我得了端王殿下暗示,盐务即将大变天,让她赶紧靠边,明哲保身!”
他毫不犹豫地搬出端王这尊大佛,足以镇住任何利令智昏的家伙。
陈默见江泓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深知这事儿小不了,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懂了懂了!泓哥你放心,我这就滚回去传话!绝不让家里惹上这泼天的麻烦!”说完转身就要跑。
“等等。”江泓又叫住他。
陈默一个急刹,差点绊倒,眼巴巴地回头。
江泓语气放缓,带着点循循善诱:“如果……你妻主实在闲得发慌,手里银子又多得烫手,你不如劝她,买个近海的无名小岛玩玩。”
“买……买岛?”
陈默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劈了叉,“买那鸟不拉屎、龟不下蛋的地方干嘛?种红薯啊?还是养海带?”
“种红薯也好,养海带也罢,或者盖个茅屋听听海风,都随她高兴。”江泓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买棵白菜,“总之,离盐远点,去海上玩玩风浪,说不定另有一番造化。”
陈默将信将疑,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他妻主在荒岛上对着大海咆哮的场景了。
但出于对江泓根深蒂固的盲目信任,他还是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好!泓哥我信你!我一定把话带到,她要是不听,我、我就哭给她看!”说罢,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了。
打发走这颗“定心丸”,江泓深吸一口气。
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他需要说服那个心思比海还深、掌控欲极强的女人,端王凤宸。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仿佛要上战场,吩咐备车,再次前往端王府。
这一次,他让惊蛰带上了那几粒磕碜的粗盐,和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小陶罐。
端王府书房。
凤宸看着去而复返的江泓,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本王还以为,你此刻正该忙着把你那煤炉子塞进京城的每户灶台底下。”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
江泓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回殿下,煤炉生意固然要紧,但臣侍近日偶得一物,思来想去,或于殿下的大业更有裨益,不敢隐匿不报。”
“哦?”凤宸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何物?”
江泓从惊蛰手中接过那个粗麻布小包,惊蛰很识趣地走了出去。
江泓这才上前几步,轻轻放在凤宸那张紫檀木大书案上,小心打开,露出里面几粒灰头土脸、品质感人的粗盐。
凤宸瞥了一眼,直接气笑了:“江泓,你是觉得本王近日太过清闲,特意来寻开心的?”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几粒粗盐,也值得你如此煞有介事?”
“殿下请细看。”
江泓声音平稳如山涧溪流,“此乃如今市面上,官盐铺里明码标价的上等‘青盐’。价高,质劣,苦涩含沙。百姓捏着鼻子买,背地里骂娘,却别无选择。”
凤宸收敛了笑意,目光重新落在那盐上,带着几分探究。
她自然知道官盐问题积弊已深,但这等“微末”民生,从未真正入过她的眼。
“所以?”她语气依旧平淡。
“所以,若此时,有人能产出比这更白、更细、更纯,而且价格还能更低廉的盐。”江泓缓缓道,目光坦然迎上凤宸的审视,“殿下以为,天下百姓会用脚投票给谁?这其中流淌的利,能汇聚成多大的江河?能支撑殿下做多少想做的事?又能为您聚拢多少看不见的民望?”
凤宸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你能产出?”
“臣侍或有一法,可堪一试。”江泓没有把话说死,“但需一临海之地,更需殿下支持。”
“临海之地?晒盐?煮盐?”
凤宸微微后靠,恢复慵懒姿态,指尖划过桌面,“沿海盐场皆由盐铁司直辖,产量皆有定数,层层盘剥,岂是你能随意插手的?”
“正因官营盐场,积弊如山,效率低下,人浮于事,才产出此等劣盐,肥了蠹虫,苦了百姓,空了国库。”江泓一针见血,“臣侍所求,并非现有盐场。而是……那些无人问津的贫瘠滩涂、看似毫无价值的偏僻小岛,远着些。臣侍要建的,是殿下您私人的、全新的盐场。所用之法,亦与那些陈腐旧法截然不同。”
他打开那个小陶罐。
罐口开启,里面是少许雪白、细腻、晶莹如初雪的盐,正是他这些日子躲在小厨房里,跟锅碗瓢盆较劲,反复试验提纯出的精品。
“此乃臣侍依新法试得之样品,请殿下品鉴。”
凤宸看着那罐与桌上粗盐形成惨烈对比的雪盐,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
她取来银匙,舀起少许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随即,她那总是微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纯咸,凛冽,无半分苦涩异味!
她放下银匙,目光久久凝视着那罐盐,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千钧之力:“江泓,你可知,私设盐场,形同谋逆?”
“若殿下不知,便是谋逆。若殿下知晓,且此盐场能为殿下带来实打实的巨利、乃至……民心所向……”江泓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沉稳如磐石,“那它便是殿下的私产,是殿下的‘聚宝盆’和‘压舱石’。盐铁司能给的,殿下能给;盐铁司给不了、不愿给的,殿下,也能给。”
他这是在赤裸裸地描绘一幅由白银和权柄交织的诱人图景。
凤宸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白玉扳指,节奏缓慢而沉重:“你需要什么?”
“一片合适的临海滩涂或一个足够僻静的小岛,最好远着点,需有充足的日照和优质的海水。殿下的一道手令,允我便宜行事,调动些许资源与人手,并暂时……屏蔽掉盐铁司可能的‘关照’。”
江泓清晰地道出条件,“至于所得之利,臣侍愿与殿下,五五分之。”
“五五?”
凤宸轻笑一声,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江泓,你的胃口是被你那暖锅铺子养大了?本王出地、出权、担着天大的风险,你只出一个不知成败的法子,便要分走一半?”
“殿下,”江泓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出那嘲讽,“法子是关键。没有这法子,滩涂只是滩涂,小岛只是荒岛。有了这法子,它们才是能下金蛋的鹅。况且,臣侍并非只出法子,后续选址、筹建、工匠、管理、产出、运输,一应繁琐,皆由臣侍一力承担,殿下只需静坐王府,等待收益便可。五成之利,换取一个稳定、优质、廉价且完全忠于殿下、不受掣肘的盐源,臣侍以为,这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穿透力:“更何况,若此法大成,假以时日,殿下您……又何须再看盐铁司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的脸色?国库空虚时,谁能解陛下之忧,这分量……殿下比臣侍更清楚。”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真正触动了凤宸心底最深处的权谋之弦。
盐利,是国库的命脉之一,若能将其部分实质性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其战略意义,远超金银本身。
书房内再次被沉默笼罩。
凤宸的目光在江泓镇定自若的脸上和那罐雪白刺眼的盐之间来回移动,心中天平上的筹码正在危险与诱惑之间剧烈摇摆。
这是一个胆大包天、一旦泄露便万劫不复的计划。
但成功后的回报,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地,本王可以给你找。手令,也可以给你。”
凤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但记住,江泓,此事若有一丝风声走漏,或最终证明你只是在浪费本王的时间与资源……”
“臣愿领受任何责罚,绝无怨言。”江泓立刻接口,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第一步,成了。
“你的人,本王会派人‘协助’。”
凤宸冷冷补充:“叫惊蛰进来,本王另有事吩咐。你,先去筹备吧。”
江泓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要嘱咐人质,既是监视,也是警告。
他面上不动声色:“是,臣遵命。”
走出王府,深吸一口外面微凉且自由的空气,江泓才感觉后背的凉意稍稍散去。
煮海谋盐,这步棋险之又险,但也是能最快积累实力、并将自己与端王利益深度捆绑的捷径。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矗立的王府高墙,目光深沉如夜。
凤宸,但愿我们这次,各取所需,都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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