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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盲小猫（二）
陆灵芝被困在这里一个多月了。
她齐耳的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耳后皮下出血，一片红一直蔓延到她鹅黄的短袖T恤里。
她是后脑的枕骨骨折，死前四肢抽搐得厉害，还呕吐了一次，一张嘴就感觉骨头的碎裂声从后方传过来，“咔啦啦”地震得她发晕。
听到脚步声她有些懵，她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找她，之前的巡使一听她又提猫，就不耐烦地走了。
她只能蜷缩在她摔死时的楼梯拐角，坐在那一滩洗不掉的血迹中。
之前来做她思想工作的巡使告诉她，她无法离开这栋楼，因为她死后又以怨灵的身份杀了那个害死她的男人。
她为她的小猫报了仇，可是她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脖子僵硬，只能连着身体一起转过去瞧。
透过蓬乱的发，她第一个见到的是从台阶走上来的气质清冷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年轻道士。
她心里想，哦，可能是打扰到这个楼的居民了，所以请了道士来做法事收她。
但道士身后还跟着个穿着白衬衫配黑高腰直筒裤的漂亮男人，一双桃花眼望过来时水灵灵的。
陆灵芝想，哦，这可能是道士的助手，现在去道观工作都要样貌好、学历高，她找工作时刷到过道观、尼姑庵的招聘启示，根本够不着。
这还没完。
陆灵芝发现第三个出现在她视野里的男人，及腰银发墨绿眼眸，蛇骨耳挂配宽衣大袖，光华流转间，整个阴暗逼仄的楼梯间仿佛都被一股圣光照亮。
陆灵芝想，完了，她做了什么孽惊动了一个神仙下凡来收她？
陆灵芝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越瞪越圆，却在对上神仙领口处冒出的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时愣住了。
即便小家伙双眼的位置已经凹陷下去，和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但陆灵芝一下子就认出了它。
她哭着一瘸一拐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被鉴寻拎着后脖子提出来的小猫鬼。
馒头流不出泪，只是用它被拔了指甲的小爪子捧着陆灵芝的下巴，替她舔掉不断滑落的血泪。
陆灵芝觉得自己又经历了一次生不如死的痛苦，她猜到馒头多数已经不在这世上，可想归想，真看到她的宝贝惨死的模样，她还是崩溃到大哭。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随随便便把你交给那个人渣！我看他家里有猫，以为他会好好待你的！”
一人一猫相拥着，魂魄相依。
这一个多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而难熬。
他们思念着对方，回忆着和对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都被困在了原地。
“你好，陆小姐。”顾楠之有些不忍心打断他们的相聚，但是他必须要这么做。
“我是危机干预师，我姓顾，我接下了关于你的任务，我们现在要开启结界，以免扰乱阳间秩序。”
说罢，顾楠之朝贺玄清看了眼，贺玄清两指一并，在狭小的楼道里撑开一个只够罩住楼道转角的结界。
有点挤。
顾楠之摸出一个白色小圆片递过去：“这个可以让你听到馒头说话，但要贴在你后颈，可以吗？”
陆灵芝忙不迭地点头，负责监察的判官大人装没看到，倚在墙边当一只漂亮的古董花瓶。
陆灵芝贴上贴片后，果真就能听到馒头说话了。
馒头蹭着她下巴心疼道：“灵芝，你别难过，又不是你的错，那个大混蛋装得可好了，我一开始也以为他是好人……但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来找他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灵芝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没镜子，但也知道自己的死状一定很吓人：
“我把你送过去那天下午，就坐高铁去了，半路我给他发消息，发现他把我拉黑了，我去网上搜他的地址和账号，才发现之前有过好几个受害者，他们找到了他博客，但是都找不到猫咪尸体，也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我参加完爷爷葬礼就连夜赶回来找他，可是已经晚了……”
陆灵芝又哭起来：
“我问他，把你弄哪儿去了，他说他骑车带你出去兜风，你跑了……我不信，冲进去找，就看到……就看到先前那只小猫，被他挖了眼睛丢在鱼缸里……”
说到这里，陆灵芝泣不成声，她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知道达到顶峰的惊恐与愤怒沸腾了她的血液，咕噜噜地冒着泡，把她的理智都烧断了。
“我和他扭打起来，他力气太大，一路把我推到门外，感应灯坏了，我一脚踏空，就摔了下去。”
馒头听到这里已经受不了了，用小爪子扒拉陆灵芝抱住它的不停颤抖的手，那只手的指甲也断了，她曾经奋力想抓住生锈的栏杆。
馒头又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陆灵芝的脸，竭尽所能地安慰她。可是没有用，血泪还是越涌越多。
“我倒在这里时，他吓坏了，我的血流了一地，一直在抽搐。当时是半夜，没人经过，我一直睁眼到天亮。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又能动了。”
陆灵芝说到这里，终于不哭了。
“我一点，一点地爬回去，爬到他家门口。那扇铁门根本挡不住我，我力气很大。他听到动静吓坏了，躲在床底下，被他杀死的小猫在鱼缸里给我指路，我假装没找到他，再忽然爬过去，和他脸对脸。”
陆灵芝露出个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他被我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吓傻了，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给他自己吃下去，再把他的肚子剖开，用他的肚肠绕住他脖子……他是这样杀死另一个女孩的小猫的，他的博客专门放那些照片，我当时没在照片里找到你，还想着也许你还活着……”
馒头听到这里，难受地用肉垫拍打陆灵芝的脸:“你是笨蛋吗？变成鬼去报仇，你自己也不能投胎了！”
“我一直就是个笨蛋、废物！”陆灵芝将脸埋在小猫怀里，“大学毕业到现在一直找不到工作，当骑手超时，摇奶茶错单，什么都干不了几天，要不是你出现……”
“不是的，你是个很好的人类！虽然我在外面过得也不错，但你把我带回来以后，好吃的都留给我，每天努力找工作，什么活儿都肯干……就是有点挑食，不吃老鼠和壁虎。”
陆灵芝噗嗤一声笑了，差点被吸进去的眼泪噎到：“还真是你送我的呀？”
陆灵芝每次发现都要尖叫。
“当然！”馒头无语地哼哼，“你那么笨，自己也抓不到，整天啃馒头，我怕你营养不够才辛辛苦苦抓给你的！你竟然统统扔掉！”
陆灵芝连忙道歉：“我错了，我再也不……”
说到这里，一人一猫都沉默了。
他们好像没有以后了。
馒头抬头看了眼头顶倒挂的烧了三分之二的香，顾楠之带他来之前和他解释过。
“哥哥。”馒头用甜腻腻的声音喊顾楠之。
顾楠之“嗯”了声，对面露疑惑的陆灵芝道：
“陆灵芝，如果你自愿去地府查察司报道，核查善恶功过，服刑消除业力，便在此处画押吧！”
说着，飞出一张黄纸文书。
陆灵芝扫了眼上面的文字，问怀里的馒头：“你会一起去吗？”
馒头点点头。
陆灵芝抚摸着馒头柔软的脖颈毛，看到了那上头的小孔：“他拿什么东西扎的你？”
馒头用两只爪子将陆灵芝脸上的肉肉挤作一堆：“不要再想着那个坏男人了！下一世我去找你，你要好好对我，知道吗？”
“我会的。”陆灵芝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她的小猫，慎重其事地重复道，“我会的。”
随后她在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我先走一步了。”
陆灵芝变成光点消散前，在狭小的楼道里，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了她的小猫。
小猫点点头，跳到窗台上，仰头朝着陆灵芝的方向，它黑洞洞的眼眶，似乎是漆黑的幕布，能映衬漫天繁星。
陆灵芝说过，等她有钱了，要带它去草原露营，一起躺在帐篷里数星星。
陆灵芝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眼，永远注视着心爱的人。
“你不一起吗？”顾楠之在手环弹出的界面里点了确认。
任务完成，结界解除。
馒头却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台上，扬起头，朝着顾楠之，似乎想通过他的声音刻画他的模样。
“刚才，灵芝抱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每一世。”
顾楠之怔住了。
一般来说，一只小猫，是不太可能知道它的前世的，除非，它的前世是……
“前世我只活到了七岁，玩火，火势控制不住，把邻居家的老两口烧死了。我每晚都做噩梦，吓得大叫，没多久，就大病一场死了。所以这一世，我是来还债的……”
贺玄清见顾楠之愣在那儿，又不知道小猫和他说了什么，便问顾楠之道：“怎么了？”
倚在墙上的鉴寻走过来，站在顾楠之身后。
“我没有来世了。”馒头在午后渐弱的阳光中，像即将融化的一团雪，“我骗了她。”
轮回从非永无止境——魂魄会在一次次转世里，一点点地损耗，直到灯枯油尽的那一日，他会如观走马灯般，清晰看见自己此前的每一世，再将所有前尘因果都记起。
馒头还记得，它第一次看到陆灵芝时，她骑在窗台上，半个身子都往外探，但又因为恐高紧紧抓着窗框，手在发抖。
馒头于是一路跳到离她最近的屋檐上，对着她喵喵叫。
陆灵芝吓了一跳，险些掉下去。
但她的表情终于又流动起来，像是冰封的河流，遇见了一团暖茸茸的太阳。
“你是饿了吗？”
她不太确定，小猫为什么冲着她叫。
她看着灰头土脸的，不像是能给他食物的样子。
小猫安静了，但是没有走，舔了舔爪子，看着她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像劫后余生的庆幸。
馒头是她最近吃得最多的东西，所以小猫就被叫作“馒头”。
有了馒头，她也有了生气和笑容，以前回到出租屋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只会恨自己。
如今，打开门，有一个小家伙问她要吃的，围着她打转，陪着她睡觉。
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不可以那样自私，只咀嚼自己的痛苦。
她又去找了精神科医生，开了原来已经被她丢弃的抗抑郁药物，也找了免费的心理热线，约了半公益的心理咨询。
她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和馒头说，等她找到稳定的工作，赚了钱，就给馒头买很多很多昂贵的猫罐头，然后馒头也可以改名叫“大福”，到时候她应该买得起各种馅儿的大福。
那好看的点心，一定和馒头一样甜。
可挣扎了那么久，她不但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还失去了馒头。
“她的眼泪把我的毛都打湿了。”馒头轻声抱怨道，“心也湿了。”
顾楠之垂眼看着它被拔了指甲的绒绒的爪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手，可是已经触碰不到馒头了。
这时候，一只比他大了一圈的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覆上来，下一瞬，他终于又摸到了绒绒的柔软的毛。
馒头享受地用头拱他，像每一次见面那样。
它的灵体开始消散，一点点地化成淡蓝色的萤火。
路过的任何一阵风，都可以带它走。
带它去天上，和星星们团聚。
它会一直注视着它爱的女孩，看她洗清罪孽，转生，过上能吃大福的日子。
“我要走啦。”馒头最后道，“谢谢你哥哥，我没有遗憾了。你和灵芝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们会让自己幸福的，是吗？”
顾楠之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就像他本来只是为了触摸一团没有实体的光。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直到身后那人，倾身替他回答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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