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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之后
皇帝一声令下,前往上林苑的人马浩浩荡荡行进起来,徐意润也不再多想,在车上端坐好。
驰道旁,长安百姓臣服而迎,侍卫仪仗在她脚下,百姓跪于仪仗之下,黑压压的人头伏地,在眼前一个个掠过。
徐意润猛然恍惚了,脑中只有两个字——天宫。
她从没发现自己有惧高的毛病,仔细琢磨原因,应是因为脚下的人。
原来这天上宫殿是肉身堆成的,一层一层的百姓,一层一层的人。
直至上林苑宫门,一排排持戟兵卫威严地列开,才终于看见一个真正的人走出来。他昂首阔步之时,那身黑袍也被风鼓动,如一片黑云。
“臣付绪恭迎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临驾!”
原来此人就是光禄勋。
皇帝淡淡的目光扫下,却比平日多了些喜色。“爱卿平身。”
再起身时,付绪满脸堆着笑,躬身道:“启奏陛下,文武百官已各归其位,前来演武的诸侯也按品级整齐列队,仪仗齐备,万事俱妥,臣等恭请陛下与娘娘御临登平乐观,阅视武演,此乃臣等万幸!”
皇帝轻轻抬手:“准。”
文武百官分列平乐观两侧,右手边为首的便是大司马,付旌。此人面目威仪,沉着凝重,不似光禄勋那般谄媚,更有太后之风范。他上前一步,屈身行礼:“恭请陛下制曰——”
向下望去,射圃、骑道等一应俱全,只等皇帝发令。
他从御座之上缓缓站起。
“夫戡乱定国,必资于武;安邦护民,咸赖于兵。今朕亲临上林,观尔等演武。法不阿贵,赏不遗贱,其有技勇超绝者,朕不吝千金之赏,万户之封。其有懈怠不虔者,军法亦无所贷!咨尔多士,明听朕言:鸣鼓,校武——”
万鼓齐鸣,仿佛真有大军奔来。若说只有赏赐还倒不至于拼命,可逃避、落后者削藩罚俸,这惩处受不受得住谁心里都清楚,于是场上每人都格外卖力,上位者看得也精彩,考验骑射时,甚至有人大声叫好。
不过只持续到马战之前。
“陛下,下一项为骑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首战者为耀侯,您看是否要调换顺序,不如让第二位顶上来——”厘重犹豫地问。
“人选顺序是怎么定的?”
“回陛下,是太卜观龟背、卜星象定下的。”
“既然如此,成制旧章祖宗之法,岂有改动的道理。”
他既然这样说,厘重赶忙称是。
“耀侯齐谵——”礼官一声通报,一匹普通棕马晃悠悠走出来,全场却忽的鸦雀无声。
马背之上坐着的竟是一垂髫小儿,连马镫都难以够到,小小两只手拽着缰绳,懵懂的眼睛左瞧右看,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久久未有人上前迎战,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趟这趟浑水。
毕竟这齐谵之父可是臭名昭著的逆贼齐司钰,被拔舌割耳砍去四肢,现在还在诏狱中关押着呢。就是放下这层原因不说,和一黄毛小儿对决,岂非胜之不武,赢了也让人看笑话。
徐意润不动声色地瞥向皇帝,看到他毫无波澜的神色,又转了回去。
谵者,谗谄也,是他亲赐的名字。
“我来!”
最外圈忽的响起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所有人都回头张望,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傻。
只见一个身着庶民装束的男子走出,嘴里还叼着根草,极其不修边幅放荡不羁,没走两步还被拦住了。
“你疯了!”齐伯拽了他一把:“和他对上,你是要输还是赢啊?平常也就算了,这时候你还犯傻?”
“我说大哥,”他拍拍他的肩,无所谓道:“当然是要赢啊,你不是天天嚷嚷着要赢吗,你就等好吧,三子赢给你看。”
他从人群中穿出来,牵着一头驴进了试炼场,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
徐意润好奇问到:“此乃何人?”
“回娘娘,此乃西河侯第五世孙,刘县县令之子,齐筑。”
“县令?”
“是,西河侯这一脉家族没落,到齐筑这里,已近乎庶人。”
徐意润望着下方一个流氓一个稚子,不免弯起眼睛。“虽家道中落,可此人却不畏艰难,主动迎战。”
上位说的什么话、对他是什么看法,齐筑当然不得而知,那对他来说太远了。
他只看得清眼前这个小娃娃。
“耀侯,承让了!”
只要能赢他就不是垫底的了,再怎么说爵位是保住了,大哥这下可没理由骂他。他还真不信自己打不过一个小娃娃。
只见齐谵一手拿着弓箭,在齐筑还没完全上驴时就对准了他。
“耀侯且慢——”他一惊,赶紧在驴肚子上踢了一脚。“大将你做甚呢,别在关键时刻给我尥蹶子行不行……”
但齐谵还没学规矩,才不管他是否准备好,咻得一声,长箭脱手,齐筑下意识抱头蹲下,那箭矢却从他头顶飞过,朝着一众大臣飞去了。
“快闪开!”
那些文臣哪里想到自己竟会成了靶子,一个个慌忙抱头鼠窜。
“啪嗒!”箭矢打中了铁市令的酒盏,惊得他愣在原地,转头看向那马背上的幼子。
“哈哈,跳舞了,跳舞了。”
谁料他竟然被百官慌逃的情景逗得咯咯笑。
众人一时讶异非常,无不倒吸凉气,只有铁市令眼睛一转,进到皇帝跟前。
“陛下,耀侯扰乱武演不说,甚至还与他那罪臣之父一般……有谋逆之心!依臣鄙见,此子断不可留!”
这话无异于一声惊雷,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的反应,包括铁市令杨猛本人。被圣上那沉着的眼神扫过,他实难维持镇定。
不过……要么死无全尸,要么平步青云,也就一咬牙的事。
长久的沉默中,忽然冒出一道女声来:“陛下三思!”
一妇人从试炼场之外闯入,被近卫拦住,但她的声音足以皇帝皇后听得清楚。
“犬子年幼,不成体统,罪妇愿替幼子应战!”
明绰直直望向高台,声音凄厉而坚定。
徐意润慢慢将目光移向皇帝,却见他走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许多王侯抱病不能来,既然耀侯年幼,你怎不也像他们一般告病不出?”
明绰面色沉静,道:“身体康健,为何告病?”
空气又凝固下来,徐意润惊讶地望向她的脸,只看见一个山一般沉着的人。
明绰的话已够让人心惊胆战,更使大家哗然的是,皇帝居然笑了。
“你——”他指着一个兵士:“把你的剑给夫人。”随后又上前一步:“那就请夫人上马吧。”
齐筑刚费劲巴拉地爬上驴身,就听到了这晴天霹雳的消息。
远望着明绰的背影,他还有一丝庆幸。虽然他对功夫一窍不通,一无所能,但好歹还有些力气,对付一个身处后宅的女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下一瞬间,明绰拽了一把缰绳,马儿在她手下极其乖巧,立刻驮着她破风而来。
齐筑看呆了。
“下去好好学着,看母亲是怎么赢下这一局的。”
齐筑害怕地吞了一下唾液。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周围一切人都想看她的笑话,而她刚向圣上请战,还肩负着儿子期望的目光。
所以她绝不会败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失败。
“夫人——”他一狠心,昂起头叫了一声。“齐某可不会手下留情。”
齐伯屏气凝神,听见这句话立马雀跃道:“这就对了!三子上!”
也许是因为他的蛊惑,齐筑奋起力气夹了一把驴肚子,大吼一声朝着明绰伸出长□□去。
“呀啊——!”
明绰巍然不动,连她那匹马都没太大反应。
说不慌乱是不可能的,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到她身前的时间被无穷拉长,他甚至开始想象那建洪九年那场大雪中,她是如何抱着刚落地的孩儿接到丈夫被打入诏狱的消息的。
不过他的想象毫无意义,因为他根本没能近她的身。
明绰身子一仰,随之后撤,手腕一翻,自己紧握的枪就被挑起,掉在了地上,而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她是如何动作的。
偏偏大将还忽然不知怎么闹起脾气,忽然不听他的指令跑得停不下了。
他呲牙咧嘴地拉着缰绳,使出全部力气才成功掉头,和明绰对上眼神的一刹那,她轻轻抬起眉毛。
“该我了。”
“啊?”
明绰朝自己冲来时,脸侧的发丝被风向后拂去,完完整整地露出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看得齐筑下意识逃跑。
可是他刚拍了一下大将,那剑上的寒光逼到了面前,危急时刻他向后一倒,好死不死地听到腰间嘎嘣一声。
然他还没落地,明绰便不会收手,继续攻势。齐筑一边扶着腰一边躲,呲牙咧嘴地出了一身汗,终是没躲过那寒刃,身上被划出好几个口子。
他一转身,利刃已至颈上。
“你可以投降。”
他没从这句话中听到鄙夷,甚至觉出一丝悲悯。然而她越是如此,周遭的声音越大。“誓死不降!给我上!”
“对对!上啊——!”
齐筑默默把眼珠转过去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起哄。
他几时说过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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