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桂语

　　“我跟你换吧，你到里面睡。”
　　姚辛推了推旁边又在打盹的人，他的位置靠窗。
　　唐徽意抬脸扫了一下四周，确实有点扰。
　　机票买得仓促，姚明彩只弄到了最快的航班，没法再挑座位，他的位置在经济舱靠前排的过道，每隔一会儿就有人经过。
　　“不用了，要坐十几个钟头，你也眯一会儿。”
　　“我现在睡不着，你睡吧。”姚辛说罢，站了起来。
　　“好吧。”唐徽意确实还想接着睡，于是不再推拒，两人起身互换了位置。
　　飞机尚未起飞。
　　不知何时，窗外暴雨如注。
　　舱内渐渐满室轰隆隆的声音。
　　唐徽意支着窗格，睡眼惺忪地看着朦胧的雨幕，有点担心楚帘回城的安全。
　　他歪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洁白的衣领顿时遮不住红痕点点。
　　姚辛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跟楚帘……”
　　唐徽意小惊了一把，他已经又快睡着了，乍然听见楚帘二字，猛地睁开眼。
　　姚辛紧了紧牙槽，道：“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唐徽意轻笑，靠回窗户闭上眼，“是很好。”
　　“是那种好吗？”
　　唐徽意只沉默了一瞬，便应了。
　　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如果可以，他倒是想大张旗鼓告知所有人。
　　唐徽意的态度很坦荡，姚辛心里却忽然冒出了一团难以疏解的郁气。
　　“你不是喜欢女人吗？为什么要跟一个男人同居？”
　　唐徽意一愣，困意减了几分。
　　“喜欢女人？你怎么会这么想？”
　　姚辛看着他，眼神带着几分凌厉，细看之下，其实更像指责，好像十分确信唐徽意在对他撒谎，
　　“难道不是吗？”
　　不太明白姚辛为什么这么在意他的私事，唐徽意缓缓坐正。
　　“怎么说呢？其实，遇见他之前，我没想过那么多，是男是女，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我对自己的另一半其实没什么概念，就是，嗯，”想了想，他找了个合适的说法，“既没幻想过也没特别去找过。”
　　突然记起当初两人大半夜在高速上偶遇，唐徽意撑着脸，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一出现，我就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
　　他在这厢兀自沉浸回忆，姚辛却已经变脸了。
　　姚辛没有兴趣听他眼里楚帘哪里不同，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不对！如果你是男是女都可以，当年为什么拒绝刘青远？你拒绝他的时候明明说过，你喜欢女人！”
　　就是因为这件事，导致他固步自封，退而求其次，以同学、朋友、合伙人的身份跟他保持关系！
　　才会轻易被楚帘抢了先！
　　唐徽意莫名其妙，搜寻了一下记忆，道：“你认识刘青远？”
　　姚辛要是不提起名字，唐徽意都快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了。
　　刘青远，他大一届的同系学长，当年两人一起做过一项民生方面的调研数据，唐徽意的确拒绝过这个人。
　　不过那会儿估计是随便找的借口，他都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说过什么了。
　　“他跟你说的？”唐徽意哑然失笑。
　　“……，偶然碰见了，不小心听到的。”姚辛一时嘴快，说了不该说的话，面色有些不虞。
　　事实上，当年刘青远之所以冒然表白，正是被他怂恿去的。
　　大一那年，他在一次公开课上第一次见到唐徽意，惊为天人，可这人太装，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目中无人的样子，从不与别人过多来往。
　　姚辛从小习惯追捧，屈尊降贵却接连碰壁，如此被人不放在眼里还是第一次，顿时起了逆反心理。
　　在发现刘青远看他的眼神带着异样的专注时，他便推波助澜了一把。
　　目的很简单，想给唐徽意难堪，想戏弄他。
　　可惜，那会儿除了录到唐徽意当场拒绝，什么把柄也没落着。
　　毕业后，他依旧改不了过度关注这个人的习惯，哪怕被家人安排出国，一得知这人在住桥洞，还是第一时间找了过去。
　　只是事情的走向，从两人正式交汇时起就变得不可预料起来，他本来是抱着羞辱他的念头，却没想到几句话后，反而把人带回了自己家里……
　　一直到三年前回国，两人重新联系上，唐徽意为了感谢他当年伸出的援手请他吃饭，当初那些让人难以释怀的心情再次流露，他才意识到，或许自己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不是要撕下唐徽意的假面，他只是不甘而已，不甘被这个人无视，也不甘自己单方面受他吸引……
　　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从头到尾都在围着这个人打转。
　　偷拍的视频到现在还在他的旧手机里，出国的那几年，不时还在翻出来看，不知不觉，里面的人早就变成了一张网，网住了他自己。
　　他为了他回国发展，从朋友开始，跟他合伙开公司。
　　可他都还没来得及迈出下一步，唐徽意的身边就冒出了一个楚帘。
　　楚帘！
　　如果可以，姚辛多少次想要抹杀掉这个人。
　　但他出自姚家，即便见惯了生死，却终归不是一个残暴的人。
　　他用力说服自己，他，姚辛，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唐徽意跟人同居，他没必要追着一个二手货不放！
　　这个人有能力，有才华，把他当普通朋友、当合伙人，就够了！
　　……
　　所以，他又回了浪C。
　　他以为自己可以的。
　　但是多出来的这两年相处，他的眼睛却还是常常身不由己。
　　哪怕像现在这样，明明知道这个人直到昨晚还在跟人滚床单，他还是要忍不住去问，去试探：“就不考虑换个人吗？楚帘小了你那么多？不担心他长大跑了？”
　　唐徽意这会儿睡意已经完全消退了，抹了一把有些干痒的脸，笑得有些讪讪然。
　　“担心啊，怎么不担心，”他的声音还带着困倦的嘶哑，面上的表情淡了点，“可是担心能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可能非他不可了，没办法换别人。”
　　“姚辛，你能明白那种心情吗？”唐徽意转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
　　“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他，所有最好的都给他，让他放不下，然后想走都走不了。”
　　唐徽意又勾起了嘴角，却是带了几分自嘲。
　　思绪有些飘远，也不知道那小子回家没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正是社交需求旺盛的时候，想必他不在，他更能放开手脚吧？
　　唐徽意的话说得肺腑，姚辛听了，却像受了一记重锤，藏在椅子后的拳头深深陷进了海绵里。
　　暴雨渐渐小了，飞机终于可以起飞，两人都没再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

　　不算晚点的情况下，从C城到M国至少要十三四个小时航程。
　　他们比较幸运，落地比预计的时间只晚了三个钟。
　　这个季节，正是M国的雨季，当地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气候十分潮热。
　　两人打车去提前订好的酒店办理入住。
　　行程有些匆忙，唐徽意直到进到酒店房间才把手机开机。
　　屏幕一亮，成串的消息接连炸屏，除了十几条工作简讯，剩下的都是楚帘的消息。
　　唐徽意心下一宽，没忍住，先点了CHULY。
　　CHULY：回来好不好？
　　CHULY：回家好不好？
　　CHULY：别去了
　　CHULY：求你了
　　……
　　CHULY：我想你了
　　……
　　CHULY：我做了冰激凌（图片.jpg）等你回来吃，一定要早点回家。
　　CHULY：快点回我消息
　　CHULY：到了吗？
　　CHULY：回我消息
　　唐：到酒店了。
　　唐：我也想你
　　楚帘可能是一直在等他回信，他的消息才发出去，对方立马就来了一个视频电话。
　　唐徽意接了两次，接不起来，无奈给他发了条语音：“这边可能网络受限，打不了音频电话，别担心。”
　　“我知道了，我这边也提示拨打失败。”楚帘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下午没去上课吗？怎么还有时间做冰激凌？”唐徽意问，他知道今天下午楚帘有两节课，晚上也有兼职。
　　“……，我给忘了。”
　　“真行，这都能忘，”唐徽意揉了揉太阳穴，安慰他，“快睡吧，家里这会儿天都要亮了，别熬夜。”
　　“姚辛跟你住一起吗？”
　　“没，怎么可能？我们都是单独开的房间，他住隔壁。”
　　“那就好，别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你有我了，得注意跟人保持距离，得记得早点回家。”
　　楚帘语速不快，听着声音瓮声瓮气的，不太对劲，唐徽意觉得他应该是熬太晚了，也没去细想，只劝他快去休息，“我知道，我有你就够了，快去睡吧，很晚了，晚安。”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拜拜。”
　　“晚安。”
　　跟楚帘聊完，唐徽意这才又接着处理其他工作上的事，忙了快个把钟，冲完澡出来，手机又有消息进来，点开一看，楚帘居然还没睡，又发了一条语音。
　　“唐徽意，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身体明明已经很疲惫了，但听见这话，唐徽意心里却软乎乎的，像有毛茸茸的动物在心里打滚。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出差楚帘特别粘人。
　　忍不住又听了一遍。
　　想回一句一样的。
　　但是，太肉麻了。
　　说不出口。
　　指尖微动，唐徽意红着耳朵，回了文字。
　　唐：我也爱你。
　　唐：快睡！
　　手机一丢，忍不住拉过被子裹住脸。
　　这样的爱语，楚帘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但每一次，唐徽意都跟第一次听的时候一样，胸口发烫，心口发软。
　　而且，这还是第一次有录音。
　　控制不住又摸过手机。
　　消息反复播放。
　　最后，点了搜藏。

　　-

　　在酒店调整了一下时差，隔日一早，两人前往KUA总部。
　　这次的问题，事关当地政策，软件之前的基础算法必须根据新规定重新编改，否则没法用。
　　对于这条禁令，KUA自身也很被动，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隐晦地表示，这个确实是对家政客打压他们的手段。
　　但不管M国局势如何，他们作为软件供应方，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
　　说来搞笑，KUA的高层因为一开始对接的是姚辛，并不怎么买唐徽意的账，出于不信任，工作期间，还专门把唐徽意单独放在了另一间会客厅。
　　喝了一天咖啡，唐徽意实在受不了，第二天便选择留在了酒店。
　　之后就是姚辛单独出面，先跟对方人员现场解决一些小问题，搞不定的，再让他来远程。
　　等需要的资料采集得差不多了，唐徽意在房间里正式投入工作。
　　进展到第三天，意料之中的问题果然出现了。
　　当初唐徽意几人圈出来比较麻烦的地方，当真出现了误算偏差，还好他已经有了预备方案，花费一天半，顺利解决了异常。
　　本以为就此可以交差了，结果实际投入运行，数据总是无缘无故返回初始代码。
　　唐徽意很肯定自己的程序没问题，但结果确实又出不来。
　　无奈之下，只得重来一遍。
　　一直重复了三遍，结果依然如故。
　　姚辛找了数次KUA的工作人员确认数据，双方都毫无头绪。
　　进度突然卡住了。
　　M国的竞选还在如火如荼开展，作为其中一位竞选人的后援队，KUA的商业活动不可能完全静止不动。
　　浪C一时压力倍增。
　　落到两人肩上，直接就是走不了。
　　这么耽搁下去不是办法，两人一时间也没别的思路。
　　唐徽意突然异想天开，把这条新颁布的条令重新拎出来研究。
　　就是这么一细看，还就真发现了问题。
　　这个禁令主要是涉及泄密和安全，本身没毛病，但他有一条很不引人注意的细则，与主条款前后形成了悖论。
　　如果一味按照它的要求去设限，必然得不出想要的核算结果。
　　两人在酒店分析半天，发现这问题他们没法客观上去解决，想要保住浪C的声誉，只能在程序上想办法。
　　唐徽意在DS这样的国际大公司摸爬滚打几年，什么样的刁钻问题都遇到过，确实比姚辛要有实战经验。
　　他把这条禁令尝试着拆开，分成若干个独立的小模块单独去运行，这样，即使程序在某一步运算出现碰撞，也互不影响结果，只需要必要的位置设置一个人工窗口，在最终验算时取正确值即可。
　　但这样的做法非常考验技术人员的专业度和熟练度，稍不注意，整个软件就会直接崩掉，性质已经相当于重新构建了一套完全不同的算法体系。
　　又熬了半个月，改写的模型测试成功。
　　给客户顺利做完升级，姚明彩就近安排两人回国。
　　此时，两人还不知道，M国贿选事件和数据造假的小道消息正满天飞。
　　首当其冲的，就是KUA。
　　他们只顾着解决工作上遇到的麻烦，没有意识到，无形当中，他们咬中了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对手抛出来的诱饵。
　　距离起飞时间不足半小时，唐徽意和姚辛在机场突遭拦截。
　　自此，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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