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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其人(二)
三个月过去。
邺州的堤坝和水渠被沈明意带着百姓们像模像样地修了起来。
最开始时,百姓们还是存了怀疑的心思,毕竟这堤坝他们不是没修过,这水渠他们也不是没建过,可洪灾一来,所有的努力全都化作泡影。
不得已,他们才有人弃了心思,日日夜夜在神坛前祈祷,甚至奉上自己的命来。州中的富户们越来越富,他们知道。州牧糊弄人,他们也知道。
只是他们也没了法,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才能从这神罚中活下来。
但神女降下神恩后,他们秉持着总归也不能坏到哪儿去了试试就试试吧的心思,跟着她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在小部分村落筑起了堤坝,完善了水渠,竟真防住了月前那怪异的洪水。
虽然大部分地儿还是遭了难,但还是让他们心中生了希望。
桃花村的河堤上,他们的小神女挽了袖子挽了裤腿,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细密的汗珠子缀在她红扑扑的脸上,顺着她的下颔流水般淌下来。小而圆润的鼻尖上蹭到了泥泞,她抬起手擦擦脸,却让颊侧蹭了更多黑乎乎的痕迹。
沈明意从前都坐在实验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穿进了书里,也就开头沦落了几日,后来也是被胡妄护着,倒从未有过这样充实的日子。她头一次在铜镜中见到自己身上的肌肉线条后,和四娘还有连雾师父得意了很久。
到现在,她看着自己在干活时看起来格外孔武有力的手臂,还是忍不住哼笑起来。
“姐姐,你想到什么高兴的事?”在旁边专心致志干活的何离打了个马虎,就见她自得其乐,好奇地凑过来同她说小话。
这里的百姓们待他很好,他也自称是勉为其难地与他们和平共处。但许是还记着埋在黄土下的兽类枯骨,除了眼前人还有四娘和连雾外,他从不主动与那些人族交谈。
他在这些日子里与沈明意同吃同住,也亲近许多,前些日子吃多了糕点生了蛀牙,被四娘捉去瞧大夫,还是沈明意在旁边摁的人。他疼得直哼哼,但还是没咬沈明意控制住他的腕子。
一来,他不敢动胡妄的人。二来,这个来他不敢说。
而胡妄还是先前那般,日日见不得人影,但若是回来,也会抽空和沈明意说上两句话。他似是在打通什么关窍,每每回来都是副疲惫模样。沈明意担心自己的保命符被摧残,他回来一次,她便要仔仔细细检查过他的情况。
他也不解释,就这样任由她把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个遍。末了,少年便作无赖模样,要她说些好话听听。
偶尔,胡妄也会和她交流目前的进展。他们各说各的,各评各的。
他说这邺州牧背后的水深得很,同意她这样一个外来人士做这样大胆的举动,怕是别有用心。她就说这水渠堤坝都修得很好,比她计划得顺利很多,怕是不过半年,这里就能彻底完成。
这时候他们总会有相对无言的时候,毕竟胡妄嘴上说着要接沈明意的势做点什么,到头来却仍没有什么动作,她追着问,胡妄就搪塞她还不到时候。
不过,沈明意知道,他说还不到时候,就还不到时候。
前几日,他回来时一头栽倒在沈明意房间门口,差点被大半夜摸来沈明意房间想偷偷打牙祭的何离当作刺客。
彼时沈明意一边紧急处理胡妄的伤口,一边安抚这边吓得吱哇乱叫的何离,又好声好气哄他去把连雾师父唤来。
那老虎那天浑身是血,几道凶残的伤口横贯整个肩胛,胸口和腰腹也在冒着血。因为失血过多,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沈明意的手搭上去,像是搭在个冰块。
沈明意寻了绷带,迅速地缠住几个重要部位。就听那人喘着气儿说:“他们怕是要动手了。”但他们是谁,胡妄怎么也不肯说。
唯有这时候,他常年不透事的眸子里才透出点狠戾来。
连雾半夜披了外披赶过来,就听见这人气若游丝了还在放狠话。
他说:“没人能动他的人。”
自那天以后,沈明意敏锐地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连雾再大清早把她拎起来练那些捉妖术法她也没有过怨言。身为合作伙伴,她当然不能让胡妄独自承担。
只是这么久过去了,胡妄口中的“他们”还未出现。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这边的生活顺风顺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从胡妄越来越难以捕捉的踪影来看,他们看不见的战场已经燃起战火。
思及至此,她又变得沮丧起来。何离见她脸色变来变去,只当她是累了,他暗戳戳地蹲到沈明意的边上,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地上,然后拍了拍。
“姐姐,要不要休息会儿?”
少年人的赤忱在眼中一览无余,担忧神情不似做假。见沈明意摇头,他有些着急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去抢她手里的活,一会儿又问她想不想吃糕点。
在旁边督工的胡四娘见状翻了个白眼,拎着何离的耳朵教育他:“明意姐姐明意姐姐,你天天就知道围着你明意姐姐转,怎么不见你多干点活儿。”
人身的毛绒团子不服气地嘀咕:“凭什么给你们多干活。”只做自己分内事,就是何离对自己设定最后点儿的底线,就好像有了这点儿底线,他就没有背叛自己的族亲。
其他干活的百姓也纷纷围了过来,他们仍是干瘦,但眼神里有了光。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打闹。
抬着木材的阿叔看着完成了大半的堤坝,感叹道:“真好,想来是来年春日,这邺州城就又能慢慢好起来吧?”
“肯定是哩。”有妇人挑着担石材路过,也笑着插嘴,“也是多亏了我们四娘和我们小神女。”
“那是,等邺州这阵子过去了,我们请你们逛我们邺州的春集。那可是邺州最热闹的节日,到那时,这里什么杂耍什么小吃什么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应有尽有,在哪天大家都亏本做生意图个乐呢。”一旁的小娘子接了话,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未来。
“喔,对。”胡四娘见他们说得开心,也搭了几句,三言两句间,却有些调侃的意味。她推了推沈明意,朝她挤眉弄眼,“这春集可讲究勒。”
“是什么讲究?”沈明意见她拉长了语调,像是故意在卖关子,也顺着问她。
“这当然是——”
“是他们男男女女挑选伴侣的日子!”
她关子还没卖完,就被何离在旁边语气不屑地打断。难得有他知道沈明意却不知道的事,小少年有些骄傲地抬起下巴,替四娘开了口。
“这样啊。”沈明意看出四娘有点别的意味,乖觉地没有出声。
四娘横了眼何离,然后笑眯眯地问她:“我们小神女,可有心上人了?”
她这一问,周遭的人们好奇心也起来了,八卦之心人人有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这事来。原本顶着这样个神女的名头,他们该不敢妄论才是,但是几个月下来,沈明意天天跟着他们这群粗人到处干活儿,他们也渐渐地也散漫几分。
这倒把沈明意问了个突然,她下意识地脑袋里滑过胡妄这个系统安排的正经对象,但旋即又摇摇头。她与胡妄,到底不是同路人,若真轻易动了情,容易两败俱伤。
只人妖矛盾在一日,他们中间就横着百余年的仇恨。
对她不好,对胡妄也不好。何离先前的相处,也只是个个例。若真是在人前暴露了他的妖族身份,怕是要出大乱子。
少女抿抿唇,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心上人。”
听见她这样说,胡四娘眉心却没松开。她看得出,那胡妄是对沈明意是有几分情份在的,这俩不是一路人,却这样结伴同行,不是因为情,那就是为利。
两人在一起,可以为利,也可以为情。但利中掺杂了情,若是同路人,那倒无所谓,若非同路,那迟早会爆出事端来。沈明意全然无情就也罢,但在胡四娘看来,并非如此。
百姓们热热闹闹地围着沈明意,甚至有好事之人说要给小神女介绍几个出色的对象,但沈明意都柔柔笑着,以一当十的推辞了过去。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日头渐斜。红得似血的夕阳落在众人身上,到这个时辰,大家也都差不多收拾了手头还未干完的活,慢悠悠地往家里去。
大家心里都门清,这是个大工程,急不来。
他们各自捡了工具,三三两两地往堤坝下面走去。然,他们还未走至官道上,就碰见了群不速之客。
身着官服的官吏们拦在路中央,其中一人睨了眼他们修建至一半的堤坝。来人的手指在他腰间的玉腰带上缓之又缓地抚过,视线在他们和堤坝之间仔仔细细地打量几遍。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里,他啧了两声,倨傲地问:“这便是你们的工程?”
还未明白的人们面面相觑,胡四娘见势不对,眉眼带笑地主动迎了上去。她像是没看见官吏冰冷的神色,两只手搭上官吏的笑臂,摆出副困惑模样。
“哎,是。官爷,这是怎的了?”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过,没有回答,在堤坝上巡视几回后,背着手离开了。
他什么话也没留下,但留在这里的人心乱了起来。他们不知为何代表官家的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会一言不发的离去。尽管胡四娘尽力解释兴许只是看看工程进度,但随着官吏频繁的出现,大家心中还是滋生了不安。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胡四娘看出些不对来。
直至第七日。
沈明意心不在焉地下了活,踩着夕阳往穆老为他们安置的住所走去。
何离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妖族的直觉比常人更敏锐些,他护在沈明意身侧,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要将他吓得一激灵。
住所有点儿偏远,是为了何离同胡妄选的这样位置。少女踩在青石砖做的小道上,入目是成片的灰黄色,落叶堆积在地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冢。林间的枝叶飒飒作响,没了鸟叫,只有恼人的虫鸣不知疲倦地响着。
她心中忽得生出几分慌乱来,走向家中的步子不由得快了几分。直到视野里已经能见着那座他们平日里生活的小院,小院的墙头上还挂着胡妄闲来无事带回来的浆果种出来的藤蔓。
如今那藤蔓也蔫嗒嗒的,有气无力地攀在墙尖尖的瓦砾上。
什么怪异的气息飘进鼻子里,她无力分辨。沈明意步子越来越快,布鞋踩在地上发出慌杂乱的声响。直至推开院门,她见到点了灯的小院,见了那熟悉的人影。
少女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下一秒。
人影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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