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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亥贺新岁(3)
己亥新春,正月初二,雪幕张天,朔风料峭,星子抖擞。
宋醉一路由江夜扶着,不停地往两侧倾斜,总觉得脚底空空的,踩什么都踩不稳当,有过了会,他才发现是自己灵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受损了,心绞疼是真的,身虚体弱也是真的。
江夜撑着一把伞,将两个人都笼在了伞下,氅衣挡得住飞雪,却挡不住寒意。他撑伞的手环抱着宋醉,一只手握着宋醉的手,走了没几步,就觉下怀中的人愈发飘忽,袖下的手愈来愈冷。
江夜心中恻隐,关切道:“我背你?”
宋醉垂着头,估计是抬首的气力也提不起来了,只答:“好。”
语罢,两人遂停下脚步。江夜收了伞,一手扶着宋醉的肩膀,凑到人面前,问:“你没力气了,我抱你吧。”
宋醉点点头,气若游丝:“好。”
江夜转掌,化伞为雾,腾出两只手,半扶半抱着把宋醉打横抱了起来。宋醉这时候已经松成一抔冷雪,他抱不拢,便道:“离人,搂着我的脖子。”
宋醉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抻手环挂住了江夜的脖颈。江夜脖子一阵凉,随即一阵暖意席卷上来,纤柔温和。
紫阳殿到月佘宫的路并不远,江夜在抱住宋醉后,又施了点仙法,削减了路程。可这一路依旧风雪苦大,不管路途远近,呼啸的风雪都像是利刃飞片一样,凌迟着走在风雪中的两个仙人。
一路走过去,宫墙上不少彩色幔帐,纸灯笼和高高挑起的爆竹。有关于春节的一切,都在诉说着一个无比美好平和的新岁。
步履的间隙,江夜抬眸向天穹看了一眼,婆娑细润的大雪在天幕的沉压下像是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柔声细语,牵肠挂肚。
江夜垂首,道:“离人,方才在暖阁,你生我的气?”
无人应答。
江夜神色沉了几分,因为没有人能听到他说话,他反而更大胆了一些。他续道:“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是你知道,有些事情如果我不做,就没有人能去做了。”
*
回了月佘宫后,江夜照料宋醉睡下,好生盖好被子,支了三个火炉子过去。殿内门窗紧闭,江夜焚了安神的伽南香,又煮了热茶,自己则另坐在床沿下,宁静地观摩宋醉的睡颜。
可能要不了多久,可能那时候春天还没有到,他就再也无法见到这样安详的光景。可能笼罩猖獗了近半年的凛冬还没有离去,他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又或者,他随着这万年难遇的酷寒漫长的冬季一道离去。那时候,不管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世间的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他的清白、罪恶,他一生的诉求,都随着破浪淘雪,一道离去。
伽南的安抚下,他慢慢睡去。
或许也是伽南的作用,江夜久违地再次梦到了江深。或者是,是在梦境之中见到了江深。
自出阵之日起,江深几乎就人间蒸发,江夜还以为他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为唐迟的大阵献祭了,现在看来,估计是大阵抽夺了他大部分的灵力,而他本身就是一个提线木偶,体内的灵力没了还要在去充盈,这些日子,估计是养灵去了。
江夜对于江深蓦然入梦并无太多感触,他似乎习惯了,某个瞬间,会被刻在他身体里的罪恶警醒、打扰。
江深是这么不请自来的——那时候江夜刚刚睡着,一个春和景明的梦里,他正在绿杨堤上漫步,要去找什么人,找着找着,江深就在一处柳荫之中现身,并叫住了他。
他略微一惊,继而平静下来。
江深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小夜,好久不见。”
江夜道:“没有我的灵力豢养,你看起来沧桑很多。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这张脸如此老态龙钟过。”
江深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他道:“所以我来取一些。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小夜,我规劝你一句,不要不自量力,活着不好吗?”
江夜道:“活着当然好,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复生?可是,”他顿了顿,凝视着江深,道,“如果你真的是如故,你也会慨然赴死。”
江深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嗤道:“是吗?”
江夜道:“当然。你没发现吗,这一次的梦境异乎寻常地安宁,柳叶新绿,万物长青。你看,死亡就是这样平静的事情。”
江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片花红柳绿万物复苏,新燕复归,盈盈鸣啭,远处,还能听到孩提的欢闹声。忽地,不知岸上谁家孩子往宁静的湖上扔了一颗石子,霎时间春水荡漾,波纹连天,不一会,这个春意盎然的梦就消散了。
*
翌日,太阳刚刚落下山,江廷那边就有了动静。他带着莫白一道赶往月佘宫,莫白提了一个药箱,他帮着莫白又提了一个药箱,两个人拎了两个药箱还觉得缺少点什么,生怕怠慢了江夜,却在入宫的一瞬间,觉得什么都不缺了。
因为入宫之后,他们就感到宫中灵气的涌动格外凶猛,翻腾不息,甚至排斥异己,他和莫白刚进去时,纷纷感到被这股灵力压迫着,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舒坦的。
两人对视一眼,江廷道:“这是江司辰的灵力。”
莫白则道:“不,我倒觉得是宋离人的灵力。”
月佘宫内的风雪也为灵力所斥,灵力愈发浓郁,也愈发排斥江廷和莫白。
须臾,两人又对视一眼,齐道:“是方神的灵力!”
莫白道:“是仙锁?”
江廷道:“他们是自己剖仙锁吗?”
话音刚落,充盈宫宇的灵力忽然肆虐,像是燃起了腾腾怒火,直接将莫白和江廷推出了月佘宫的结界,并自行布下了一个复杂坚牢的结界。灵气顺着结界翻腾,耀武扬威一番,离去了。
被摔出了宫门互相搀扶的莫白和江廷对视一眼,纷纷皱起眉来,道:“这……”
一个时辰前。
日落霞满天,晚鸟孤声连连。
庭中的雪停了,正巧江夜和宋醉等时辰等得百无聊赖,趁着天色未晚,借着霞光在庭院里走了走,沾染了一身的尘雪后,又回到了长廊上。
江夜和宋醉本是并肩走的,但因为各怀心事,又都一言不发,后来越走两人的距离就越远,到后来,宋醉已经迟钝地落了江夜两三步。
前天夜里在暖阁,宋醉说自己心口绞痛,为的就是曾经解江夜归灵毒时剜的心口,现在他心口又开始疼,在南诏狱里待了太久,他对一切感受既敏锐又陌生,一疼起来就是压抑,撕裂般的痛楚,密密麻麻,刻骨铭心。
终于,宋醉忍不住疼了,就地止步,道:“司辰。”
江夜蓦地回神,转过身,惊讶原来他们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他连忙走向宋醉,生怕离得远了会错过什么。
宋醉道:“别等旁人了,我就是药师,我来为你割仙锁。”
江夜一顿,遂抬手抚上宋醉的脸,道:“好。”
两人便一同来到了月佘宫寝殿内的热汤池。
这汤池由暖玉铺就,冬夜里自生其热,踏上去既温暖宜人。汤池温水氤氲,热气蒸蒸,整个汤池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月白纱帐,汤池外围了一圈群青与天缥两色相间的厚帷帐,帷帐内外各置了一个锦屏,一个画的是雪地飞禽啄红柱图,一个则是冬山图。
飞禽图的座屏在帷帐之外,那之上安然放着两个大氅和两个华服的外袍。座屏一旁有一个高及腰部的案几,案几雕镂精巧,上面置放着一只发冠和一只玉簪。
再往里去,就是冬山图座屏。江夜和宋醉过来的时候步子已经乱了,座屏歪了一些,上面一件衣裳也没挂住,只在地上洋洋洒洒堆放着几件衣袍。
白色纱帐之后,氤氲雾气之中,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看样子,应该是还没有入汤池。
江夜和宋醉在亲吻。热汤池边,暖雾之中二人身形单薄,因为靠近汤池,他们额间皆生出了细汗。江夜一手抵着宋醉的后颈,弓着身子,时不时用力把宋醉往自己面前送,另一只手宋醉的腰肢上游走,来回浮动。宋醉则两只手环着江夜的脖颈上,微微踮着脚,任由江夜索取,游刃有余也好,力不能支也好,一一供奉,绝不吝啬。
鼻息交错,耳鬓厮磨。他们纠缠了太久,也合该纠缠这么久。
终于,宋醉被亲地喘不过气,两只手微微发颤,趁着江夜歪头变换角度的间隙,忙道:“江、江夜……”
江夜丝毫不理会他,亲地忘乎所以,扣着他后颈的手正在送力。
宋醉心下一惊,收手在江夜胸口上锤了一把,气急败坏道:“江夜!”
江夜遂缓缓停了下来,抵着宋醉的额头,不知餍足道:“怎么了?”
江夜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宋醉脸颊微微泛红,道:“我站不住,到那边坐一坐。”
江夜点点头,遂两只手擒住了宋醉的腰,用力一抱,将人抱到了池子的边沿上坐着。
宋醉猜到江夜指定要再亲一轮,先下手为强,捧着江夜的脸飞快地亲了一口,道:“我有话对你说,你坐到我旁边。”
饶是江夜方才再怎么亲热迷离,听了这话也该清醒了。他大概猜到宋醉要说什么,心提了起来,洋装镇定走到了宋醉身旁,缓缓坐下,并抬起手,将宋醉拢进了自己怀里。
宋醉依偎过去,道:“破阵事宜,你有话瞒着我,对不对?”
江夜道:“对。”
宋醉垂眸把玩江夜的一只手,道:“都快要入阵了,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江夜松了口气。他本以为宋醉会直接问他是不是打算入阵自戕,拼个鱼死网破,却不想宋醉是这样开口的。
他心里觉得好笑,暗自思忖自己的遗体该安葬在什么地方,在世间的哪座山上,继而又想,入阵自戕,他还会留有全尸吗?他思绪开始蔓延,甚至开始想自己的葬礼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会和钟情方神一样吗?
他一手反握宋醉,道:“离人,不如你嫁给我吧?”
宋醉一口答应:“好。”
江夜心中泛起阵阵酸涩。
清茶的火候过了头,误了时辰,沾染得长夜皆苦,薄雾沉沉若许。
宋醉抽出手盖在江夜的手背上,倚在江夜的肩头,道:“前几日我刚从南诏狱离开,是不是忘了你?”
江夜沉默须臾,道:“那不重要。”
宋醉道:“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当时忘了很多事,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江夜道:“我知道。”
宋醉反问:“你知道吗?”
江夜答:“当然。”
宋醉道:“我很爱你。”
江夜一顿,遂抬手环住宋醉的腰,道:“我知道。我也很爱你。”
宋醉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江夜道:“记得。三百多年前,在南山南。”
宋醉忽然失笑,道:“你那时候身负重伤,我说我要救你,你偏不信,还骗我说你是东境星神,名字叫做‘招星’,我就喊了你好长时间‘招星’。”
江夜笑道:“你喜欢这个名字?”
宋醉道:“喜欢。”
江夜道:“既然喜欢,不如你再喊一次?”
宋醉道:“喊不出口。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就不能再这么叫你。”
江夜眼尾的笑意慢慢褪去,神色逐渐沉肃起来。他道:“离人。”
须臾,宋醉道:“什么?”
江夜深深呼了一口气,道:“如果一切顺利,我们计划落成,待一切尘埃落定,四方重归清和,我们就一起隐居,不去南山南也不去既翼山,只去一个无名小山,做世外仙人。”
宋醉道:“好。”
见宋醉答得如此果决,江夜有些于心不忍,可再不忍,有些话仍然要开口。他道:“如果败了,那时唐玄琛的计谋也会被公之于众,再要逆改天道已是天方夜谭,等过几年,拉锯的局势挣个你死我活,众神诛杀唐玄琛,还四方太平,你就回到南山南,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做隐居深山的散仙。”
“……”
宋醉的手冷了下来。他嘴角颤抖,长舒了一口气,方道:“好。”说完,他转身,吻上江夜。
吻了一会,宋醉在江夜的持扶下作别,他深吸几口气,道:“去寝殿。”
“……”
幔帐凌乱,热气纠缠,温热的汤水慌乱洒了一路,在阶前地上留下一道旖旎的印痕。
床榻被撞得颠动摇晃,被褥经由抓挠撕扯,已经皱褶不堪。蓦地,压抑的寝殿内,重叠的喘息声下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酣吟。
不知是扯到了伤口还是如何,江夜垂首,焦灼地问:“哪里疼?离人?是哪里疼?”
宋醉摇摇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眼角泪痕遍布,红了一圈。他道:“没有,没有,我不疼。”
江夜遂在他眼尾落了一个吻。
“……”
某个意识朦胧的间隙,宋醉睁开眼,醉眼看着满殿金银玉器、宝帘翠屏,道:“重一点,司辰,我没关系……我没关系……”
没关系,即便力竭声疲、灵殆身倦都没关系。
短刀在床榻一角闪着寒光。
冬夜绵长,重重世间失却道理,万物模糊不见,春色遥来不入眼。
窗外,灵气的撩拨与充盈下,两朵娇嫩粉白的春花迎雪而开,于寒枝上悄然复苏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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