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我不由的仓皇退了一步，伸手欲掩和衣襟，玄清立刻又近前一步，捉起了我的双手，推了推袖口，伤口虽然已经上了一次药，但依旧不减狰狞。玄清眼中的神色越发深深的骇然——“碧儿，你说话啊，说话啊！……”
　　我茫然的望着玄清——他是不是很介意？简单的将事情的经过都讲给了玄清——“清哥，我，这样，这样算不算是已经失身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自从发现自己不能生，我便觉得清已不似从前那个饱含真情，深深挚爱我的清哥了。只是，我不愿相信而已。
　　“碧儿，不许胡说！”玄清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沙哑，上前一步将我拉进他的怀里，身体感受到他用力的拥抱，几乎透不过气来。泪水在那一刻潸然淌落面颊——“如果碧儿真的失身了，或者成了废人，清哥还会要碧儿么？”
　　玄清没有回答我，只是越发收紧了臂力。
　　忽然后悔了那个问题——“清哥，我不要你答，不要你答……”我怎么能用这么难回答的问题来为难我最心爱的人呢？我哽咽着放声哭了出来。
　　那一夜，星光如梦，玄清抱着我，将我放在地上简陋的草席上，彼此相拥而眠——因提防着摩格的人马会追到此处，并不敢有其他之想。
　　我真的困极了，很快便在玄清怀里睡去了。沉酣一觉，睁开眼睛时，下意识的抬手揉了下眼，立刻引发了腕部的疼痛，却不十分剧烈，一看之下，才发现双腕已然上药包扎过了。转头不见玄清，再一转头，发现星光流泻的窗口处，清背对着我静静坐着。他低着头，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他在做针线？我有些不可思议。悄悄探了探头，发现他果然是在做针线。原来云芝为我准备的包裹里，还放了针线荷包。清此刻手中缝的正是我那件残破的肚兜。他的动作是笨拙的，却流露着深情。此一刻不再犹疑——清，他一直是爱着自己的。并不因子嗣缘故，而减少分毫。欣慰的泪水悄然滑落，我轻轻的用手臂环抱了玄清。
　　一连数日，玄清带着我逃亡。他选择了一条倾偏东略朝北方的逃亡路线。我晓得他这样做，是出于谨慎。摩格是不会轻易停止追查我们的。
　　因为腕伤，路上玄清照料了我的一切。我有些尴尬的同时，心里更多的是甜蜜和幸福。粮食不多，得省着吃。再有人烟的地方，我和玄清换掉了身上汉人的装束，又买了些粮食必备之物。逃出大漠，回归周境，已是十多天之后的事情了。上京的城门处，竟然遇到巡逻的鲍青。鲍青大喜，却没有声张，连忙拉着玄清，将我们带到僻静之地。他告诉我们，船只失事之日，便有紧急文书以流星赶月的速度送往京城。如今上京的主帅是甄珩，而曾经的岑适因为安置清河王返京不利，而被解职。岑适年高，负疚太深，乃至病倒，辞官回家去了。
　　如今甄珩把手关卡，命严格查询过境人员。如不想发生意外，切不能声张。
　　玄清与我对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避免节外生枝，由鲍青安排我们秘密过了上京，他身上银两不多，只有十多两，又寻人凑了几两，一共二十两，送给了玄清和我。
　　好在此时，我的手已经好了起来，这让我庆幸而又欣喜。而接下来的所见所闻，亦多让我喜出望外。
　　越过黄河，途经川陕，发现此处人们正在庆祝丰收，而大兴舞蹈。此处与西域交界，舞蹈风格热烈奔放。最令我诧异的是，许多人站在盘子和大鼓上跳舞，或独舞，或群舞，或长袖罗衣，或短襟执器。器械无非刀，棍，剑，戟等。除了舞蹈，还有吞刀，吐火，易脸，等等幻术表演。
　　周围鼓乐震天，人人洋溢着笑脸，我和玄清大受感染。
　　“清哥，要不是你打赢这场仗，这里的人上哪庆祝丰收去？你真了不起，清哥。”
　　“那当然，我说过，你没有择错夫婿。”
　　“那，清哥，你给我买个糖人儿吃吧。”
　　“都说过了不行，你还要这要那，你吃了糖人儿，买了瓷娃娃，披了织锦，梳了樟木梳，咱还回不回京城了？”
　　“……”
　　“好好好，说好了，就买一个糖人儿，多了不给买了……”
　　“谢谢清哥！”
　　一个糖人，俩人儿轮着吃，边吃边观赏着此间民俗，也忘了彼此是王爷王妃的身份，只当是一对普通的乞丐夫妻，真个开怀惬意。我痴痴注目于民俗表演，不时舔下糖人——只此一个，吃完了就没了，我可得慢慢的吃。直到发现糖人已被玄清咬的光剩下一只脚了，我才惊呼上当，气狠狠去打玄清，那只糖人脚也被震落到地上，坑的我都要哇哇哭了。玄清只好妥协，又给我买了一支糖人儿，还笑——你看这糖人儿扁着嘴的样子，像不像你？……
　　一路走，一路问玄清，我们为何不去投奔官府，证明身份，让他们送咱们回京？玄清苦笑——咱们连个印信都没有，就这么去，怕是非但证明不了身份，还得被投入大牢，就别想回京了。
　　玄清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看来也只能步行回京了。玄清着急回京，因为他担心母妃得到自己的死讯，会着急出个好歹。我一听这话，也吓了一跳，于是不再贪看旅途风光，和玄清一心赶路。
　　紧赶慢赶，还是两个月后才回到京城。其时，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彻底沦为乞丐。外地无人认识我和玄清，可是到了京城，玄清却被眼尖的老百姓一眼认了出来，惊叫——清河王爷没死，清河王爷回来了！
　　那一嗓子不要紧，我和玄清立刻被许多百姓包围了。真有点受不了这份热情洋溢，玄清一手紧紧拉着我，生怕被人群冲散，面上不住的点头示笑。
　　许多人当然也料得我是谁的，他们看我的目光热情中包含几分复杂，如果没有不容妾室，多名妾室猝死的传闻，或许，他们会更爱戴我吧。我还是好高兴，踮起脚尖儿，向所有的人挥手示好。
　　好不容易才回到王府。全府上下一片欢腾。我和玄清诧异的是——我二人的灵堂还没撤呢，所有的白色幔帐一一扯下，换上往日的彩色帷幔。孟静娴得了消息，扶着婢女几乎飞奔而至，也顾不得我这个正妃还在眼前，便投入玄清的怀里放声痛哭。
　　我有些尴尬，却阻止不得，眼见她一身素白孝衣，满头的珠玉也换成了白花一朵。可见对玄清的情意真挚。
　　后退了几步，低低问采蘋采兰——“其他的侧妃呢？”
　　二人拉我走到一边，低低道：“孟静娴得了王爷死讯，受不了刺激，在府中好一顿摔摔打打，还让所有的侧妃滚。”
　　“啊？”我大吃了一惊，“然后呢？”
　　“她命人从库房里，把您昔日的嫁妆都翻出来，分给了几个侧妃。要她们立刻滚蛋。不然的话，她就要动用沛国公府的势力，赶走所有的人。还威胁说——要是还不滚，到时候，可就一个钱也得不着了。”
　　“娘娘的嫁妆，她凭什么乱动？可是府中只有她身份最高，没人敢反对。几个侧妃也是敢怒不敢言，各自拿了您的嫁妆，离开了王府。”采兰气道。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是悄然松快了不少。同为女子，是了解孟静娴这份心思的。她深爱玄清，玄清死了，她要做唯一一个为他守孝的女人，而不是许多女人中的一个。她犹为憎我，我的东西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府中，继续碍她的眼。这样一番打发，从此清河王府，就是她的世界了。只有她一人，用一生怀念玄清。
　　玄清有些尴尬的推开了孟静娴：“娴妹，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孟静娴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玄清安置她坐在一旁，急着问阿晋：“我这几个月不在京中，母妃还好？”
　　阿晋似乎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问题，此刻不禁低下了头，他告诉了我们一个震惊的消息——太妃已然过世了，积云以身殉主。
　　玄清听了这个消息，竟然昏了过去。他一路放不下心的，便是自己的母妃！
　　太妃是出家人，王府自然不能设灵堂吊唁。我和玄清换了衣服，赶奔凌云峰桐叶观。道家提倡生死本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并非大悲之事。因此并不提倡世俗丧仪，也无哭丧一说。
　　与玄清久久跪在灵位前，想着太妃生前对自己种种，终究不免落泪。她托付我将玄清好好带回来，可是，终究我们还是回来晚了，叫她抱恨而终。
　　流朱在旁，抱着孩子一面泣泪，一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走后，流朱一直在桐叶观和积云一起侍奉太妃。观外亦有王府的侍卫，没有外人敢接近。直到玄清和我的死讯传来。流朱悲伤之余，还是和周围的人亦尽力隐瞒。
　　直到有一天，孟静娴带着侍女上山来。她的本意是好的，欲尽儿媳之孝，服侍太妃直至终老。可是太妃并不喜她，连正眼也懒得看，时不时的言语暗示——你下山好好打理王府吧，这里有流朱就行了。如是几次，孟静娴执意不肯离去，太妃干脆歪在榻上，不再理会她。
　　孟静娴实在气急了，冲动之下，竟然脱口说出了玄清的死讯——“我哪里对不住您，您要如此厌弃于我？你儿子生前不喜欢我，我也忍了，他死了，我愿意为他守寡，代他孝顺您一辈子，我这样做也有错吗？你儿子和儿媳妇已经死了，他们回不来了，今后能侍奉你的，也只有我了！……”
　　孟静娴以为太妃得知了死讯后，虽哀痛一时，但终究会接受了她。却没想到，玄清与我早已成为太妃的全部，若我们不在了，她也无心再活下去了。太妃七日不进茶饭，生生绝粒而终。
　　整整一夜，玄清只是呆呆的跪着，我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是否，他心里有些怨我——若非我执意随他远征，太妃现在也许还活着。而非这样凄凉绝望的哀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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