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226章痕迹
风掠过砚田时,总会带走三种痕迹。
最先消失的是池面墨香,似有还无;接着是石棱积尘的浮动,如雾隐鳞甲;最后才是刻痕深处的回响,清越若玉磬。
陆研舟在这三重消逝间,已静坐了四个时辰。
他面前摊着半方断砚,石质青黑相间,裂纹如蛛网蔓延。砚底“文心鉴”三字仅存半阙,失去的“心”字位置凹陷,像是被某种重物反复叩击所致。
“你还在守这方破砚?”
竹门吱呀,白衣人提着锦盒踏月而来。盒中透出的松烟气息搅乱残墨余韵,在两者交界处形成飘忽的旋涡。
陆研舟指尖轻抚砚台断口:“九龙墨?看来你进了宫闱。”
“御书房最深的藏墨,最古的制法。”白衣人将锦盒放在青石案上,“但再沉的墨,也填不满你砚上的裂痕。”
他说“裂痕”时,右手无名指无意识划过袖口暗纹。这不是偶然——六年前他亲眼见授业恩师被墨汁封喉时,陆研舟记得这根手指曾死死抵住崩裂的砚角。
“楚轻尘。”陆研舟提起案头紫毫,“你可知为何陆家祖训要子弟每日磨砚?”
白衣人开启盒盖的动作微微凝滞:“都说你们以砚养气。”
“高祖立下规矩时,留下十字真言:‘石不成石,文不成文’。”墨滴悬于笔锋,“后来我才明白,他要磨的不是墨,是心刃。”
楚轻尘拈起墨锭:“你们这些书香世家,总爱把修身之道说得云山雾罩。”
“就像你取墨,明明可以雇人,偏要练什么‘踏雪无痕’?”
“这是修行。”白衣人眼底浮起星芒,“就像你明明能执掌‘文心阁’宗主之位,却偏要在这荒园守残砚。”
蟋蟀忽然噤声。
不是风止,是某种更锋利的东西割断了秋夜。
陆研舟振腕甩笔,墨珠飞溅:“他们到了。”
“多远?”
“不足百丈。北侧五人步履方正,该是儒门正宗的传人;南侧三人气息轻灵,疑似道家画符的高手;但西边那位……”他侧耳倾听,“西边那位带着砚台。”
楚轻尘指间已现出三枚玉印:“听得出来历?”
“程门立雪步的庄重,云篆天书式的飘忽——但西边砚台的叩击声,我辨不出渊源。”
“看来这方残砚,比御赐龙墨更招风波。”
第二折叩砚
最先映入门缝的是双云头履。
他本可推门而入——若非楚轻尘的玉印抢先嵌入门楣。
履尖急收时,带起几片枯叶。随后现身的众人分立三角,为首的玄衣人手持竹制砚屏,屏骨泛着幽光。
“陆师叔,别来无恙。”玄衣人屈指敲击砚屏,“奉阁主令,请师叔归返《文心鉴》全本。”
陆研舟以笔蘸墨:“十七师侄亲临,何必假传谕令。文心阁自我解散那日便不复存在。”
“但炼神诀还在!”檐上传来嘶哑呼喊,“没有全鉴,你怎能悟出点睛笔?”
楚轻尘忽然轻笑。
他笑时,右手无名指叩响锦盒,云头履主人突然仰倒,眉心一点墨渍缓缓晕开。
“原来稷下学宫掌经使,”白衣人语带讥讽,“连盒中松烟都要运功抵御。”
倒地者挣扎欲起,却发现四肢被无形丝线缠绕——楚轻尘真正的禁制不是玉印,而是盒中逸出的“缠神丝”。这种丝线遇气则显,十二时辰内能让人动作迟滞如陷泥潭。
玄衣人砚屏翻转:“尊驾是印宗传人?”
“先师仙逝前说过,江湖上识得‘锁灵扣’的不过七人。”楚轻尘敛去笑意,“您既认得,就该明白我们最厌虚张声势。”
“若算上老夫呢?”
西边那位带砚台的人终于现身。
他披着蓑衣,像刚垂钓归来的老叟。但怀抱的端砚布满朱砂符印,每道刻痕都在月光下流淌赤晕。
陆研舟笔锋微颤:“琅琊砚叟何时成了文心阁客卿?”
老者抬眼:“你认得老朽?”
“洮河石经百年养出的灵性,叩击声如漱玉。八年前阁下在曲阜破毁圣人遗砚时,就是这样的韵律。”
蓑衣微动,老者冷笑:“既认得,当知老朽从不错过珍品。”
“可惜今日要破例。”陆研舟笔走龙蛇,“因为这方残砚,根本不是什么文宝至器。”
第三折点睛
妄言既出的瞬间,东南角的唐门子弟掷出了朱砂匣。
不是真匣——那件法器早已残缺——但三十六道赤痕依旧封住腾挪空间。几乎同时,琅琊砚叟袖中飞出九道墨链,直锁陆研舟周身大穴。
楚轻尘的玉印后发先至。
不是击向敌阵,而是印向残砚。
三方玉印叠上砚台裂纹的声响仿佛编磬,竟在夜空中荡开涟漪。那些飘落的树叶被某种气机牵引,倏然排列成阵,簌簌作响挡下所有赤痕。
“好一个‘钤印布势’!”玄衣人砚屏疾转,“但这虚阵拦不住程门正气!”
五卷竹简破空展开。简牍搅乱叶阵,露出当中陆研舟的身形。他此刻双指夹住笔杆,对周身锁链视若无睹。
“石不成石……”他喃喃自语。
墨链距太阳穴半寸时,他突然仰首。不是闪避,而是用额角迎向铁链。
“文不成文……”
金石相击的清鸣撕裂夜幕。但陆研舟借这一荡之力翻身而起,掌中紫毫遽然迸发毫光。那些砚台裂纹在月华下流转金彩。
最诡奇的变故发生。
琅琊砚叟的墨链突然倒卷,九道铁索相继缠住老者四肢,蓑衣在绞劲中寸寸断裂。
“这不是文功……”儒门弟子惊骇掩面,“这是妖法!”
陆研舟翩然落地,额角墨痕不见破损,唯有淡金纹理。
“这是道理。”他轻抚砚台斑纹,“《文心鉴》承载的从来不是技法,是修心的辩证。方才诸位所见,不过是你们自身执念的映照。”
楚轻尘突然掀翻锦盒。
盒中墨锭在空中碎成齑粉,墨雾蒙上玄衣人双目。玄衣人踉跄后退,再定神时,院中只余满地狼藉与颓坐的琅琊砚叟。
风中传来陆研舟渐远的声响:“告知幕后之人,《文心鉴》终章在墨痕深处。欲得,请自取。”
第四折涤笔
二十里外溪涧,陆研舟清洗额痕。
楚轻尘在他身后燃起枯枝,玉印研磨朱砂的手法一如布阵。
“你何时在砚纹中埋下机关?”
“昨夜。”陆研舟绞紧笔洗,“用磁石屑混入金粉,藏于裂纹底层。遇光显形。”
白衣人转动松枝:“所以那些金彩是你早设好的?”
“但琅琊砚叟自缚非我所愿。”
两人同时缄默。涧水泠泠作响,洗濯着某种疑云。
最终楚轻尘递过茶饼:“你在审视我。”
“洮河砚最忌阴阳逆乱。他失控时,我闻到龙涎香的气息。”
“你认为是我作祟?”
陆研舟凝视跳跃的焰心:“龙涎香唯皇室秘藏。而这秘辛,世间仅四人知晓。”
“你,我,今上,还有令祖。”白衣人折断树枝,“所以你在说,我背弃了誓约。”
“我在等你解惑。”
楚轻尘忽然扯开衣领。他肩胛印着靛青符文,状若破碎的笔架。
“七日前,有人用点睛笔伤我。条件就是用龙涎香引动砚叟狂性。”
陆研舟指尖轻触符文:“不可能。点睛笔除我之外,早已失传。”
“所以伤我那人,”白衣人语声低沉,“擎着你的印章。”
柴堆噼啪作响。
陆研舟凝视图符良久,突然并指如锥,刺向自己膻中穴。
“你做什么?”
“验明本真。”他指节在胸前擦出浅痕——不见血色,唯有细碎晶光飘散,“七年前祖父授我《文心鉴》时,也在我气海种下‘文胆锁’。若存恶念,晶芒透脉焚经。”
楚轻尘扣住他手腕:“我知你。”
“但我不识己身。”陆研舟目光渺远,“因伤你之人,或许真是我。”
第五折印冢
很多年前,陆家印冢有座禁楼。
不是藏书重地,也不是藏宝秘库,而是影壁。
七重影壁环环相套,据说能照见功业瑕疵。陆研舟十四岁那年误入其中,看见壁上浮现未竟的诗文。
那些残句会吟会叹,甚至会衍化他不曾读过的篇章。
祖父寻到他时,影壁尽数蒙尘。老人只是叹息,说这是“文魂反噬”。
“你从未言及此事。”楚轻尘添了新柴。
“因影壁后来被拆除,所有拓片皆化为飞灰。”陆研舟拨弄炭火,“如今观之,那些破碎的墨迹……或许真实存在。”
白衣人忽然掷碎茶盏:“够了!”
瓷片纷飞中,他扯下腰间玉佩掷地。清脆响动里,十余件物品滚落——玉印、纸镇、茶饼,还有半幅焦枯的拓片。
“九年来我们同砚而书,你若能分化灵识化身,我岂会毫无感应?”
陆研舟注视那半幅拓片:“这是……”
“你去岁临《兰亭序》用的。我留着本打算待你重开文心阁时,作贺礼。”
林深处传来猫头鹰啼叫。
两人同时出手——
楚轻尘玉印射向溪中暗礁,陆研舟笔锋扫向右侧古松。
暗器落空,笔锋也只惊落几截断枝。
但夜色里弥漫的威压真实不虚。
“他到了。”陆研舟缓缓起身。
楚轻尘突然按住他额痕:“且慢。若真是影壁倒影,他会不会也有文胆锁?”
此言如同冰锥刺破晨雾。
若壁上影真是陆研舟的映照,那么所有枷锁都会同在,所有制约也会共存。
第六折无文
踏入曦光范围的是个戴帷帽的人。
他身形与陆研舟如出一辙,连腰间玉佩的绦子都相同。
“把终章交来。”来者声音像是隔着水帘传来,“否则下回我不会只伤你知己。”
陆研舟迈步上前:“你先告我,影壁里的残诗怎会重现人间?”
帷帽人低笑:“你以为拆毁影壁就能湮灭我?文魂千古不灭,只要《文心鉴》尚有传人,我便永世长存。”
楚轻尘突然插话:“陆家旧事我不愿深究。但伤我此节,该如何论处?”
“你待如何?”
“接我三印。”白衣人掌心浮起三枚琉璃章,“不敢接便是幻影。”
帷帽人掀起垂纱。
晨光映出的面容让楚轻尘呼吸骤停——那不是陆研舟的脸,而是他早逝胞弟的容貌。
“很惊讶?”帷帽人用楚轻尘亡弟的嗓音说道,“你能学印宗秘技,我就能摹拟你追思之人的形貌。毕竟映照人心的不只有铜镜,还有思念的余音。”
陆研舟倏然忆起:七日前楚轻尘受伤那夜,他们曾在印冢祭奠过这位少年。
“我懂了。”陆研舟碾碎残砚,“终章就在这里。”
碎石在曦光中翻飞,每粒都映出残缺的字形。
“最后一字也没有了。”
朝霞染红碎屑的刹那,帷帽人发出悠长喟叹。他的身体像晨露般消散,最终只剩满地晶莹。
楚轻尘忽然掩口轻咳。
他肩胛的符文随帷帽人消失而淡去。
“此乃……何解?”
陆研舟望着渐亮的天空:“他从来不是实体,而是寄生在思念里的执妄。龙涎香、点睛笔,都是我们心神摇曳时滋生的幻觉。”
白衣人茫然触碰恢复如初的肩胛:“所以并无幕后主使?”
“有。但不在外界。”陆研舟指向自己心口,“在这里。”
旭日东升。
溪涧重归寂静,唯有新风拂过水面,依旧带走三层痕迹。
只是这次,在墨香、浮尘与清响之外,似乎多了某种韵律——像是春冰乍裂的脆响,又像钝砚磨开陈墨的沉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