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暖阁沉寂片刻，须臾，江廷笑着道：“宋仙君说的极是。”语罢，站起来看向莫白，抬手缓缓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莫仙君，请吧。”
　　一直到施法的时候，莫白脑子里还是空寂一片，一白如洗。他知道既然是出手争了，就一定能争到手，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宋醉这一向寡淡得跟片云一样的人，竟然出面为他说了话。他心里又惊又喜，间隙不慎对上了江夜的视线，后知后觉地吓怕起来，愣愣地抬起手，屏息凝神。他心里乱作一团，怕自己做得不好，那丢人可就丢出界了，张皇失措下，他在心里默念——
　　“贺听淮啊贺听淮，你我相识一场，除了南诏狱一事，我们之间可从未有过过节，我平日待你不薄，要紧关头，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听淮兄啊听淮兄……”
　　虽然心里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莫白面上还是装出了气定神闲的样子，有条不紊地运动灵力。许是暖阁内的阳光照拂别具一格，他手中所出的灵气显出淡紫色，另又流光溢彩，草药的苦味四溢、蔓延，探寻到出路后，开始张牙舞爪，层层包住了贺枝的那一半仙锁。
　　莫白的仙灵慢慢变了光泽。他灵脉不久前断过，因而施法时，易受其他相干的灵气侵扰，在他仙灵围着贺枝的仙锁围了第三圈的时候，灵泽慢慢转为青绿色，似青山苍翠、春梅淮雨。
　　一众仙神的凝视下，莫白缓缓睁开眼，眼睛盯着贺枝的仙锁纹丝不动，须臾，他变换手掌，一推一抬，并捏了个诀，仙锁于是随着他的仙泽而起。
　　脑海之中，贺枝的身影不断闪现，这时的和那时的擦肩而过，或疾步或缓行，或哀或乐，拼凑出芸芸众生来。莫白看得眼花缭乱，为保探相一次成功不虚此行，他闭上眼，屏去杂念，专心致志探仙锁之相。
　　贺枝的身影还是在莫白的眼前不时浮现，莫白有些心烦，一方面想是不是对不起贺枝，一方面又觉得分明是贺枝先不仁，又何故要责怪他不义？须臾，莫白才反应过来，这仙锁本就是贺枝的仙锁，他要探相，与贺枝定然脱不开关系。
　　忽然，仙锁在他眼中如花绽开，贺枝的影影绰绰的无数身影一个个消失，最终只剩下一个。莫白觉得贺枝这身衣裳眼熟，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蓦地，这人朝他走来，开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话一出，莫白就知道定然是贺枝的心魔，这仙锁是他自己的宝玉物什，有些心魔留存不足为奇，只要破了这一层，相自然也就出来了。
　　正当莫白自鸣得意，心道探相也不过如此时，贺枝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再度开口：“为什么要这样？青风，我们之间为什么要这样？”
　　莫白吓了一跳，当即睁开了眼，眸中惊愕不止。他惊慌地朝周围看了一圈，忽然想起来自己做的事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于是又闭上了眼，跟由仙锁所出的“贺枝”对峙。
　　莫白在心里默念：“听淮，并非是我要这么做，若是天下太平，我可以不计前嫌，仍旧视你为朋友，所以，快离开吧，不不，快告诉我你这仙锁之中到底藏着什么。”
　　一番虔诚的话说完，莫白感觉自己福至心灵，那个发出了惊世骇俗的疑问的“贺枝”也缓缓消失，随风飘散，无声去了。
　　莫白睁开眼，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因着仙法，他能看到一些其余的人看不到的景象。缭缭仙雾之中，莫白看到贺枝不停地往前走，却始终脱离不开这一半仙锁，走到日月穿梭、斗转星移，他还是在围着这一半仙锁，最后，他看到贺枝最后一眼望向仙锁，消散殆尽了。
　　仙锁蓦地落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莫白徒然向桌子倒去，好在坐在他一旁的无忧为人细致，及时出手，堪堪接住了莫白。莫白一手扶着胸口，拼命在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完，他眼圈猩红一片，按捺了好一会，才算是回过神来。
　　陈忘见状，当即起身，走过去，毫不客气且雷厉风行地一把抓着莫白，一把搂着无忧，随意一扯，将两个人分开，分开后，他又欲盖弥彰看向莫白，道：“莫仙君如何了？”
　　莫白撑着桌子，艰难地对陈忘摆摆手，哑着嗓子道：“无碍。”这两个字说得跟刚从泥沙里捞出来一样，沙哑到让莫白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当即又咳了两声，给自己咳通透了后，复述了一遍：“无碍。”
　　陈忘松开他，带着无忧一道坐在了莫白旁边的两把椅子上，道：“既然莫仙君无碍，不妨说说看到了什么吧。”
　　莫白抬眸，将一桌子的人扫视了一圈，他眼睛猩红，看人看得不清楚，视线巡回一圈后，模糊之际他看到江廷在对自己笑，便回了一礼，坐在了椅子上，道：“相是探到了，看到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物。想来诸君也都看到了，这仙锁之上，并未浮现出任何邪术或仙法的痕迹，有的，也仅仅是方神殿下曾布下过的操纵之术。”
　　江廷端着杯子，开了口：“也就是说……”说着，他疑惑地看向莫白，眸中半信半疑。
　　莫白一句话笃定了他心中想法：“也就是说，贺听淮这一半的仙锁上，从始至终只有一道仙术，就是操纵，陆离神君开始也并不是为了什么，留下的，也就是操纵术。”
　　闻言，陈忘略一挑眉，神情戏谑，道：“你咳了那么久就为了说这个？”
　　莫白嗔了他一眼，道：“殿下明鉴，我所言句句紧要。”
　　陈忘收回视线，不再说话。
　　迎面坐着的江廷放下杯子，道：“如果仅仅是操纵术，陆离想操纵贺听淮做什么？”
　　江夜则看了无忧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均是觉得某些地方疑虑重重，但碍于眼前的线索寥寥无几，操纵术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他们似乎只能这样去想。
　　无忧道：“如果真是操纵，莫非还是和钟情殿下有关？”
　　一旁一直缄口不言洗耳恭听的孟机捏起杯子，眸光复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她道：“陆离和钟情的关系倒是匪浅，他们生前几乎老死不相往来，我还奇怪，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不过，如果陆离剜贺听淮仙锁真是为了钟情，他能为钟情做到这个份上，为什么不在钟情在世的时候去北冥见他？那时候东境天地独尊，他贵为东境神官，冬神不会不给他面子，也不会贸然出手动他。”
　　陈忘道：“许是生前顾虑重重，未敢放手一搏，钟情死后，他是想透彻了，也顿悟了，决心追寻钟情，倒也不是不可能。”
　　孟机道：“以陆离的为人，他要是真顿悟，那时候应当就是他羽化天地的时候，他若是真能想透彻，就不会专心为了一个死人煞费苦心，何况，人死本就不能复生。”说完，孟机端着杯盏一饮而尽，看也不看陈忘一眼。
　　陈忘的脸当时就冷了下来，牵着无忧的手一垂，一个不留神，就让无忧抽出了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握一握手，却是空的。他不再去牵无忧的手，脸上也没什么笑意了，悻悻收手，道：“陛下说的极是。”
　　无忧道：“若不是为了钟情殿下，陛下以为，神君此术所之为何？”
　　闻言，孟机蹙起眉，玄思一番，道：“我道不明白，但以陆离的为人，他不会为了救一个人就去害另外一个无辜的人。而且，如果我猜的不错，贺听淮后来会和唐迟同流合污，必定和这一半仙锁脱不开干系。”
　　“陛下，”宋醉忽然道，“你说陆离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去害人，可如果，他救的是成百上千的人，甚至是天下人呢？”
　　孟机迟疑了下，瞟了眼木桌上盈盈仙光的仙锁，道：“宋离人，你确定这一半仙锁能救天下人？我即便是看人不准，但看仙锁灵脉还是万无一失的，这半把仙锁平平无奇，多亏了贺听淮命大，才没在失了一半仙锁后离世，还好端端活着，试问，这样一把仙锁，如何去求天下人？”
　　宋醉道：“这仙锁救不了，但有了陆离神君留下的操纵术，就未必了。”说完，他的手掩在长桌之下扯了扯江夜的衣袖。
　　宋醉此话一出，江夜顿感心中疑云挥散，一切弯弯绕绕迷蒙错乱的东西，就都解释得通了。他接上宋醉的话道：“你的意思，陆离早猜到有今天，便在贺听淮的仙锁上，留下了破阵的法子？”
　　宋醉道：“不错。陆离指出幕后鬼手，直指破阵，他留下的，必然和破阵息息相关。”
　　这两人一唱一和跟预先商量好的似的，他们两个是说通了也想通了，余下几个人听完了要么是震惊，要么是难以置信，要么是听都没听明白，还没从“陆离为了钟情剜贺枝仙锁”这个他们自行猜想的事情中走出来。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挤眉又弄眼，过了会，江廷蹙着眉看向江夜和宋醉，那神情颇具不懂装懂之资，就硬着头皮道：“你们的意思，陆离是在还不知道今后四方三界会如何变幻之际，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人向他探寻解数？”
　　宋醉点头，刚要开口，陈忘的声音就咄咄横空而出：“这怎么可能？陆离那时候怎么会知道这些，还能预先留下破阵之法？他那时估计连阵都没见过，如何解阵？如何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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