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丢之后

　　事到如今，蒋沐凡已经是身心俱疲了。

　　回想今日，他本来在家里选电影选的好好的，忽然就被这么掳走了，接着又挨了那么一通憋屈的暴揍，整的现在就只剩下了半条命，还要被这刘行阔这狗东西拉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着冻忍着疼的，等着他最想见，却又最怕见到的人。

　　蒋沐凡用自己那个只会认五线谱的脑子，竭尽全力的头脑风暴着，想着如果真的是贺白来了他们要怎么办。

　　刘行阔会怎么对待贺白，又会怎么对待自己，而贺振华那边又会陷入一个什么样的境地……还有妈妈和妹妹，她们现在又是在哪里呢……

　　蒋沐凡忍着隐隐作痛的身体想啊想啊，就在这冷而硬的风都快要把他的耳朵吹到要掉了的时候，倏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坚不可摧的从他的背后猝然响起——

　　那人大声唤了一声“凡凡”。

　　时间18:45。

　　距离刘行阔约定贺白见面的时间还有45分钟。

　　蒋沐凡在这声音中暮然回首，顿时就瞪大了双眼。

　　“……爸？”

　　他发着颤的一声念。

　　——竟然是贺振华先来了。

　　父亲什么都没带，只是一身简单休闲的灰色西装，向着自己只身前来。

　　蒋沐凡望着父亲由远及近，发现贺振华身上本应是颇有质感的衣服此刻已经是皱皱巴巴，不太体面了。

　　他还戴上了往常总不喜欢戴的眼镜，蒋沐凡猜贺振华大概还是自己一个人开车来的。

　　老头已经到了老花的年纪，他那双近视已经快被老花正负抵消掉的眼睛，现在只要是开车就总是戴眼镜不是不戴也不是，所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的，贺振华就已经很少再亲力亲为的开车来。

　　而此时，那从前总是乐乐呵呵没什么正形，时而还会在家里偷个懒的父亲竟像是一个英雄似的，从那高架桥的尽头风尘仆仆的走来，一时间，蒋沐凡感觉自己仿佛就是看到了贺白老去的样子。

　　刘行阔见来人是贺振华，一骨碌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两手一拍，甚是热情的大叫了一声：“贺总！”

　　蒋沐凡表情忽的一个微小的扭曲，冲着贺振华又是一声“爸”，可还未来得及动弹，就忽然被周围的人死死控制在了原地。

　　贺振华瞅了一眼蒋沐凡，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沉静勾了勾嘴角。

　　他没有理会刘行阔，率先对着蒋沐凡的方向说了一声：“凡凡，不怕。”

　　而后贺振华站定在了刘行阔大队人马的不远处，大声道了一句：“小刘总，别来无恙啊。”

　　刘行阔笑眯眯的“嘿嘿”了两声，接而朝贺振华的方向走近了一些，他一块儿拉着蒋沐凡也和自己并排，手松松的搭在了蒋沐凡的肩膀上，面容和蔼的缓缓道：“贺总好啊，今天麻烦您一家都为我受累了。”

　　说着，刘行阔顺便将大拇指在蒋沐凡的脸上蹭了一蹭：“不过你确实是把儿子们都养的好啊，一个比一个能扛事儿，这一点真是比我们家老刘强多啦！”

　　面对着刘行阔在自家儿子身上的动手动脚，贺振华依旧本持着他绝对的镇定，不急不恼的回道：“小刘总哪里话？我这两个儿子都还小，正读书着，扛不了什么事儿。”

　　“诶？”刘行阔跟着假客气的话音一转，“哪里小了？”

　　话还未说完，蒋沐凡的脸便被那大手轻轻一捏，冷不丁的被扳了起来：“我原本也想着咱们家孩子怕是还小着呢，但今天一见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啦，你瞅瞅，咱们这凡凡现在出落的多好看啊，是个大人啦……”

　　刘行阔令人作呕的亲昵让蒋沐凡频频想躲，却无奈身后被几个壮汉人摁着让他动弹不得。

　　之前温义辉留下的那些证据里，关于刘行阔的内容可谓是全面又精彩，这刘行阔是个什么货，爱好的是什么偏僻又小众的圈子，贺振华心里也是清楚的。

　　所以他今天一见到蒋沐凡，看见自己家儿子身上挂的这两件皮，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若不是时局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刘行阔这类货色恐怕是早就被自己乱棍打死了。

　　“小刘总。”

　　贺振华强忍着火气沉下了脸，扬声打断了刘行阔手下的动作，“我没这么多时间跟你寒暄，你要有话就直接说。”

　　早在贺振华把车拐进项目工地大门的路口的时候，知行建工的人就把他拦下来了，工地四处都被围着，这个关口，刘行阔不可能让自己的人只在门口守着，那跟他自己把自己放进了个逃不出去的笼子里没什么两样。

　　所以围绕着工地的几个出口，直至方圆一公里的那几个通来的路口都是知行建工的人。

　　贺振华知道，自己这次的再入虎穴，那他这全家上下，还没被刘行阔逮住的就剩贺白一个了。

　　“小刘总。”

　　于是贺振华不等刘行阔开口，自己先平静的负起了手：“咱们都是生意人，我老婆孩子一个个的都在你手里，我现在可以说是被你拿捏的是死死的，所以今天我来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带他们回家，你如果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就说出来我听听，除了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事我做不了，其他的我尽量，行不行？我也是不想看着您放着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干，硬要大张旗鼓的在这工地里给永宁整个灭门案出来，所以咱们也别弯弯绕了，你就开门见山的敞开了说吧。”

　　贺振华独有的光明正大让刘行阔不禁大笑，直接给贺振华竖了一个大拇指：“哈哈哈！爽快！贺总在业内的雷厉风行正义凛然，今天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说着，刘行阔大手一挥，后面立即便上来了两个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了一张小桌子，两个小马扎，哐哐就放在了两个人中间的空地上。

　　其中一个还魔法一般的从怀里掏了一瓶茅台出来，递到了刘行阔手上。

　　贺振华沉着脸静静的等着，看刘行阔整这出颇有情调的场面要做什么妖。

　　只见刘行阔利爽的把蒋沐凡往一旁的手下手里像扔包袱一样的一塞，转头对着贺振华挥了挥手上的酒瓶子，一屁股坐到了小马扎上：“那要不贺总就跟老弟在这里喝一点儿？有些话啊，还得就着酒说，而且这大冷天儿的，工地这冷的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咱老哥俩也就当时取暖了，等事办完了回去发烧感冒了可就划不来了，你说是不是？”

　　瞥了刘行阔一眼，贺振华没说什么，只是默许的俯身坐到了对面。

　　桌上两个粗犷的大玻璃杯，刘行阔见人落座便给贺振华跟前的那杯子里直接满了个大半杯出来。

　　行业里司空见惯的灌人风气，贺振华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只见对面的刘行阔也是实诚，给自己的杯子里也斟了少，和贺振华公平公正之后，他贴心的把酒瓶子又对着蒋沐凡的方向晃了晃：“要不咱们小凡也跟着来点儿？”

　　然而话还没说完，贺振华就把酒杯径直往自己的跟前挪了挪，眼睛也不抬的就道了声：“他不会，就让他站着吧。”

　　刘行阔把酒瓶子肘在半空，斜眼瞅着贺振华低声一笑，少顷便也欣然接受了的把酒瓶子放在了地上：“行吧。”

　　说着他两个手指抠了抠下巴，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冷不丁的又出了声：“……不过只有咱俩多寂寞啊？要不让你老婆也陪陪吧？”

　　“……！”

　　提到蒋萍，贺振华始终平静的眸子终于是动了。

　　他的双眼不自觉的冷到了低谷，动作有些僵硬的端起酒杯跟刘行阔碰了一下：“行啊，怎么陪？”

　　刘行阔捕捉到了贺振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安之色，终于开始隐隐雀跃了。

　　说实话，在有些方面贺振华确实是有些佩服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按道理来说，他们建华集团此刻虽是危在旦夕，但他贺振华最不济也就是落个破产，负债，这辈子翻不了身的结局。

　　但知行建工这会儿可不一样，何兴死后的两个小时，专案组就已经开始逮着他们知行建工一个劲儿的猛查了。

　　原本他们知行建工这一段时间就陆陆续续的被叫停了许多项目，现在何兴的这步棋又被刘行阔给走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刘家的那帮儿子这会儿听说形势不对，已经开始着手转移资产，想着争分夺秒的能跑路就跑路了。

　　毕竟指不定过不了今天，专案组的那个陈士梁手腕一翻，知行建工里的人就一个个的该判了。

　　就拿刘鹏跟他三个儿子干的事来说，行贿受贿，涉毒涉黑，甚至还背着人命，这都不是三年五载的这么简单，那都是命都保不住的结果。

　　但这刘行阔这会儿竟然还这么的镇定，还敢干这种绑架威胁恐吓的低级事儿，贺振华瞅着这个年轻人不由的心想，这人要不是脑子缺根筋，那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疯子变态了。

　　正待贺振华暗自琢磨着，一会儿刘行阔可能要利用他的老婆孩子威胁自己签下个什么不平等条约的时候，就见刘行阔忽然对后面的人挥了挥手。

　　只见一个知行的小伙子敏锐会意的立马站出，把怀里揣着的一个平板放到了桌上，屏幕一开，直接就连上了一个视频通话。

　　贺振华心里一紧，死死的追着屏幕里的嘟嘟声。

　　没过多久就见画面一闪，蒋萍和贺薇两个人的脸，直接刺眼的出现在了屏幕里——

　　母女俩被背对背的绑在一起，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嘴上被封着一圈黑胶带。

　　贺振华不知道蒋萍和贺薇究竟遭受了什么，但起码这个时候看那母女俩的模样，虽是狼狈可还都是全手全脚的。

　　只是现在还全手全脚，不代表一会儿也是全手全脚，贺振华心里发疼的紧，一时间有点挪不动眼珠。

　　视频接通了之后，蒋萍像是也能从那头看到贺振华的脸一般的神色动了动，可她却没有忽然的崩溃爆发，只是在望向镜头的时候，眼底有些难过的流下了一行泪。

　　一个没见过什么大阵仗的语文老师，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贺振华工作内容的普通女人，在面对凶狠的歹徒和他们手上的棍棒利器的时刻，竟还能保持到此般的冷静。

　　没有恐惧，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

　　贺振华跟蒋萍生活了快三十多年，自己老婆是何思何想，他此刻全都明白。

　　在妻儿老小的脸出现在面前的霎时间，贺振华忽然有些恍惚，他自觉还是高看了自己，把家人护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没逃过去这一场。

　　所有的言语都汇在了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里，贺振华对着蒋萍温和的笑了笑，僵涩的叫了声“媳妇儿”，就仿佛是自己这时只是正在办公室跟张竹生喝茶一样的平淡。

　　“不害怕啊。”

　　贺振华和声细语的一声哄：“你跟薇薇受伤了吗？”

　　蒋萍在那头封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可贺薇却跟个吓坏了的猫似的在母亲背后抽抽着，扭头看见贺振华的脸了，就是委屈的“呜呜”了出来，像是在没忍住唤着“爸爸”，结果还没呜出两声，就被蒋萍猛的撞了一下，委屈的闭上了嘴。

　　贺振华把屏幕里那对形容俱惨的娘儿俩只是看了几秒，便再看不下去了，他什么都没再跟蒋萍母女两人说，抬手就把杯子里的二两茅台灌了下去，接着而抬眼，看向了对面的刘行阔：“挺好，你这让我老婆孩子陪着喝酒的法子不错。”

　　贺振华面无表情，眼底是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说完，他把已经空了的酒杯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那就有屁快放吧，我老婆孩子这么陪着也挺累的。”

　　“行，那咱们就速战速决。”

　　刘行阔满脸不紧不慢的笑意，从身边另一个助手的手里抽出了一份文件，递到了贺振华的眼前：“这是东站项目的转让书，您看看，没啥问题，您这会儿就受累签个字吧。”

　　轻飘飘的几张a4纸，却是需要用无数次例会，无数次谈判，最后才能落地的东西，此刻却被刘行阔就这么轻飘飘的扔在了桌面上，比那租房合同看着还不像样。

　　贺振华冷声一哼：“你让我签就签？签了然后呢？”

　　“那还不简单？”刘行阔洒脱的摆了摆手，“签了我就放了你的老婆孩子。”

　　贺振华懒得搭理这神经病的这幅吊儿郎当的样，抱着臂就事论事的继续问：“怎么放法，给我一个方案出来。”

　　刘行阔闻言嘻嘻一笑，不急不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本，用上面自带的圆珠笔写下了一串地址，接着撕下，顺着桌面推到了贺振华手前：“这是地址，我现在就让人把贵夫人和千金往这个地点送去。”

　　“您可以派人过去接，只要您把您那大名在这张纸上写完，那边立马，把人好胳膊好腿的交到你手上。”

　　贺振华目不转睛的听完，接而垂眸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而后再次抬眼，断然答应：“我的手机在来的时候被你们的人收了，你把你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好说好说。”刘行阔点头，顺势把自己的手机递到了贺振华手里。

　　只见贺振华刚把刘行阔的手机捏到手中，刘行阔的手便是忽然一缩，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又补充道：“不过我也跟您提前说清楚啊，您可别给我整什么警察包围这么一出，我那边的几个弟兄都是我过命的兄弟，您要给我都抓走了，那……”

　　刘行阔捏着手机在贺振华的手心里坏笑着点了点，放慢了语速：“那您这个小儿子，还有一会儿就过来的大儿子——以后能不能喘气儿，我可就不敢保证了啊。”

　　大儿子？！

　　贺白一会儿也会过来？！

　　贺振华眉间猝然一动。

　　——完求蛋，如果一会儿贺白真过来了，那他们这一家五口就真的整整齐齐的全数落入虎穴了。

　　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之间，贺振华扯了扯嘴角，哼出了一声：“警察的事儿不由我，我只能跟你保证我现在打出的这通电话不是在报警，不过我也要跟你说好，你想让我签字可以，但我得等到我的人实打实的见到我老婆孩子安然无恙的时候，我才能签。”

　　“可以。”刘行阔将手机放到了贺振华的掌中，懒洋洋将手抱在了脑后，“一手交人一手交货，我陪您一块儿等。”

　　拿到手机，贺振华立马就拨出了一通电话，接通后便规矩的冲着电话那边报出了一串地址，命他们现在就出发，并嘱咐说等接到人了，好胳膊好腿了，再给这个电话回电。

　　刘行阔一直对着贺振华笑而不语，待电话挂断之后，他便给贺振华的空杯子里又满上了酒。

　　安排完毕，贺振华把手机放回到了桌上，又顺势扫了一眼屏幕里被五花大绑却是安安静静的蒋萍贺薇。

　　……有些太轻而易举了。

　　贺振华心念一转，刘行阔如此大费周章，顶着被警察包围的风险，就只为一纸项目转让书？

　　他在这个时候拿到东站项目的施工权，真的会是知行建工的一条活路吗？

　　省上真的会卖给知行建工一个面子，不惜直接打了陈士梁和他的专案组的脸吗？

　　一定还有别的事。

　　贺振华暗中盘算，刘行阔如果想活命，就一定还得有别的动作，否则只有一个东站施工权，断然不够。

　　他必须给足省上压力，要不省上不会在这个关口把刚上任的陈士梁压下去的，那老刑警不是吃素的，他把知行建工这帮人都忍了多年了？陈士梁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

　　百思不得其解中，贺振华被迫跟刘行阔碰了一下杯，最后想着，再不济也先让张竹生他们把蒋萍贺薇接到手里之后再说。

　　他又往肚子里灌了一大口茅台，试探了一句：“只有这些？”

　　只见刘行阔还是那无所谓的样子：“只有这些。”

　　“只是把东站项目转给你就行？”

　　少顷，刘行阔终于停了一停，转眼望着贺振华邪邪的笑了一笑——

　　“对，把东站给我，我就放了你老婆，和你的闺女。”

　　异常缓慢的语速，刘行阔一字一句的咬着。

　　贺振华将话在心里一抿，果然是憋不住火了。

　　“你他妈的……”大手往桌上一拍，他冲着刘行阔就是一声骂：“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是个混蛋货！你什么意思？站在你身后的我那么大一个儿子你瞎了看不见？怎么我儿子一会儿我带不走？”

　　“你他妈有屁都抓紧时间给我一口气放完！老子要的是家里全全呼呼的五口人！五、口！别他妈给我装神弄鬼，老子不想听你一句废话！”

　　“噗……哈哈哈哈哈哈！”刘行阔望着贺振华暴怒的模样简直是捧腹大笑，恨不得乐得都要跳起来。

　　接着起身后退一步，刘行阔退到了始终都一声未吭的蒋沐凡身边。

　　大手把蒋沐凡的肩膀放肆的一搂，刘行阔幽幽的张了口——

　　“抱歉呐贺总，那这全呼的五口人我可能有点没办法满足您。”

　　“因为您后面的这个小儿子啊……得拿您大儿子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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