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作者:abcs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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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4章惊雷


      第一回残谱

      风穿过松林时,总会带来三种声音。
      最先抵达的是梢头的呼啸,似笛非笛;接着是针叶摩擦的沙沙声,如蚕食桑;最后才是掠过青石地面的回响,低沉若叹息。
      沈青崖在这三重声响里,已经静坐了两个时辰。
      他面前摊着一本焦黄的册子,纸页边缘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封面上《意气谱》三字墨色黯淡,其中“意”字右上方缺了一角,像是被什么利器精准削去。

      “你还在看这本破书?”
      竹帘微动,黑衣少年提着一尾活鱼立在廊下。鱼尾甩动的水珠在夕阳里划出金线,恰巧溅上谱册残缺处。
      沈青崖不动声色地拂去水渍:“渔获颇丰?”
      “寒潭里的银鳞鳜,最是狡猾。”少年将鱼篓放在石阶上,“但再狡猾的鱼,也逃不过我的针刺。”
      他说“针刺”时,右手五指虚拢,仿佛握着无形长针。这不是比喻——三年前他以此手法点碎七枚铜钱时,沈青崖曾亲眼见证那些铜钱断面光滑如镜。

      “顾无踪。”沈青崖合上册子,“你可知为何《意气谱》始终缺了这一角?”
      黑衣少年洗手的动作略微停顿:“都说是你师父临终前自己削去的。”
      “师父削去这个字时,我在场。”沈青崖望向松林深处,“他说‘意不可满,气不可尽’,所以要去掉一点。后来我才明白,他去掉的不是字,是枷锁。”

      顾无踪甩干手上的水珠:“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总爱把简单事情说得玄之又玄。”
      “就像你捕鱼,明明可以用网,偏要练什么无影针?”
      “这是修行。”少年眼神骤然锐利,“就像你明明可以继承青云门掌门之位,却偏要在这荒山里对着残谱发呆。”

      松风忽然静默。
      不是风停,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住了风声。
      沈青崖缓缓起身,册子滑入袖中:“他们来了。”
      “多少人?”
      “不少于二十。前排七人轻功很好,踏碎枯枝的声音像爆竹;中间九人下盘沉稳,该是专破内家功夫的好手;最后五人……”他微微蹙眉,“最后五人几乎没有声响。”
      顾无踪指尖已夹着三根银针:“你听得出他们门派?”
      “衡山派‘踏雪无痕’的轻功,少林金刚杖法的步态,还有唐门暗器囊的摩擦声——但最后五人,我辨不出来。”
      “看来你这部《意气谱》,比寒潭银鳜更诱人。”

      第二回无声

      最先闯入松林的是个蓝衫汉子。
      他本可优雅落地——若非顾无踪的银针抢先封住他膝上三寸要穴。
      汉子踉跄跪倒时,脸上还留着惊诧。他身后陆续现身的众人同时止步,形成半圆包围。为首的老者皂袍缓带,腰间别着尺半铁尺。

      “沈师侄,别来无恙。”老者拱手时铁尺轻响,“奉武林盟主令,请师侄交出《意气谱》原本。”
      沈青崖还礼:“赵师叔亲至,何必找这般借口。武林盟主三年前就已不管江湖事。”
      赵姓老者面色不变:“那便说是各派公议。青云门镇派之宝,不该由你私藏。”
      “青云门早已解散,何来镇派之宝?”
      “但意气诀还在!”人群中有个沙哑声音喊道,“没有谱册,你如何练成弹指惊雷?”

      顾无踪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右手五指在袖中轻颤,最先倒下的蓝衫汉子突然弹起,穴道竟已解开。
      “原来衡山派二当家,”少年讥诮道,“连银针封穴都要装模作样。”
      蓝衫汉子脸色涨红,想要争辩又咽了回去。众人这才发现,他衣摆上沾着某种粘稠树脂——顾无踪真正的杀招根本不是银针,而是涂在针尖的凝胶。这种胶遇风即硬,三个时辰内能让关节僵直如木。

      赵老者铁尺横握:“小友是千手先生传人?”
      “师父退隐前说过,江湖上认得这‘胶封法’的不过五人。”顾无踪收敛笑意,“您既然认得,就该知道我们这一脉最讨厌以多欺少。”
      “若加上我们呢?”
      最后那五个无声无息的人终于现身。
      他们穿着寻常布衣,像刚从市集回来的农户。但每人指节都粗大得反常,太阳穴平坦如常,唯有呼吸时长衫下摆会无风自动。

      沈青崖终于开口:“浙东五鬼时什么时候改行当镖师了?”
      居中那个矮个子挑眉:“你认得我们?”
      “五鬼搬运术练到极致时,衣袂飘动如蝶翼。三年前各位盗取大理镇南王府时,就是这样的节奏。”
      五人对视一眼,矮个子冷笑:“既然认得,该知道我们从不空手而归。”
      “可惜诸位今天要破例。”沈青崖袖中册子滑入掌心,“因为这本《意气谱》,根本不是什么武功秘籍。”

      第三回惊雷

      谎言出口的刹那,西南角的唐门弟子甩出了孔雀翎。
      不是真翎——那件暗器之王早已失传——但二十七根淬毒钢针依然封住所有退路。几乎同时,浙东五鬼化作五道灰影,指尖直取沈青崖周身大穴。

      顾无踪的银针后发先至。
      不是射向敌人,而是射向同伴。
      七根银针刺入沈青崖袍角时,恰好挑起满地松针。那些枯黄的松针被某种气劲激荡,竟在空中排列成阵,叮叮当当击落所有毒针。
      “好一个‘织锦手’!”赵老者铁尺点向顾无踪眉心,“但你这手法困不住金刚杖!”

      九根熟铜棍破空而来。棍风搅乱松针阵,露出当中沈青崖的身形。他此刻双指并按册子残缺处,对扑面杀招视若无睹。
      “意不可满……”他喃喃自语。
      铁尺距额头三寸时,他突然侧身。不是躲避,而是用肩头迎向铁尺。
      “气不可尽……”
      铁尺击中肩骨的闷响让人牙酸。但沈青崖借这一击之力翻身腾空,袖中册子哗啦啦展开。那些空白的纸页在夕阳下泛起金芒。

      最诡异的变故发生。
      浙东五鬼的合击突然偏离方向,五人指尖互相点中同伴肘部要穴,闷哼着瘫软在地。赵老者的铁尺陷在沈青崖肩胛中,竟一时拔不出来。
      “这不是武功……”唐门弟子惊骇后退,“这是妖法!”
      沈青崖飘然落地,肩头铁尺随动作坠地。伤口不见红色,只有青紫淤痕。
      “这是道理。”他拾起册子,“《意气谱》记载的从来不是招式,而是运劲的辩证。刚才诸位所见,不过是你们自身杀意的反弹。”

      顾无踪突然掷出鱼篓。
      篓中银鳞鳜在空中划出弧线,鱼尾扫过赵老者面门。老者下意识闭目,再睁眼时,松林中只剩满地狼藉与瘫倒的同伴。
      风中传来沈青崖渐远的声响:“告诉幕后那人,《意气谱》最后一页在我这里。想要,亲自来取。”

      第四回暗涌

      十里外溪畔,沈青崖清洗肩伤。
      顾无踪在他身后生火,银针穿插鱼身的手法一如对敌。
      “你什么时候在谱册上做了手脚?”
      “昨夜。”沈青崖撕开染紫的衣襟,“用乌蕨汁混合松烟,写在页面夹层。遇热显形。”
      少年转动烤鱼:“所以那些金芒是你早布置好的?”
      “但浙东五鬼自相残杀并非我设计。”
      两人同时沉默。溪水哗哗流淌,掩盖了某种不安。

      最终顾无踪递过烤鱼:“你在怀疑我。”
      “五鬼搬运术最忌气息紊乱。他们失控时,我闻到苦艾草的味道。”
      “你认为是我下毒?”
      沈青崖凝视跳跃的火焰:“苦艾草生长在青云门旧址。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世上只有两人。”
      “你和我。”少年放下烤鱼,“所以你在说,是我背叛了你。”
      “我在等一个解释。”

      顾无踪忽然扯开衣领。他心口处有个紫黑掌印,边缘泛着金线。
      “三日前,有人用青云绵掌伤我。条件就是用苦艾草引发五鬼狂性。”
      沈青崖指尖轻触掌印:“不可能。青云门除我之外,再无传人。”
      “所以伤我那人,”少年声音干涩,“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火光噼啪作响。
      沈青崖凝视掌印良久,突然并指如剑,点向自己眉心。
      “你做什么?”
      “证明清白。”他指尖在额间划出血痕——没有红色,只有淡金液珠渗出,“三年前师父削去《意气谱》一角时,也在我体内种下‘意气锁’。若起恶念,金液逆流攻心。”
      顾无踪抓住他手腕:“我相信你。”
      “但我不相信我自己。”沈青崖眼神空洞,“因为伤你那人,可能真的是我。”

      第五回双生

      很多年前,青云后山有个禁地。
      不是险峻悬崖,也不是毒虫巢穴,而是镜窟。
      三百面铜镜布置成迷阵,据说能照见人心漏洞。沈青崖十岁那年误入其中,看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
      那倒影会说会笑,甚至会施展他不会的招式。
      师父发现时,铜镜全部碎裂。老人只是叹气,说这是“意魔丛生”。

      “你从没提过这段往事。”顾无踪添了新柴。
      “因为镜窟后来被填平,所有知情人都三缄其口。”沈青崖拨动火堆,“但现在看来,那个倒影……或许真的存在。”
      少年忽然掀翻烤架:“够了!”
      火星四溅中,他扯下腰间布袋倾倒。数十件物品滚落——银针、药瓶、鱼钩,还有半块乾涸的墨锭。
      “三年来我们同行同止,你若能分出身外化身,我岂会不知?”
      沈青崖盯着那半块墨锭:“这是……”
      “你去年练字用的。我留着本打算等你当上掌门时,讨个墨宝。”

      远处传来夜枭啼叫。
      两人同时出手——
      顾无踪银针射向溪水对岸,沈青崖掌风扫向身后古树。
      暗器落空,掌风也只惊起几只宿鸟。
      但空气里弥漫的杀意真实不虚。

      “他来了。”沈青崖缓缓起身。
      顾无踪忽然按住他伤口:“等等。若真是你镜中倒影,他会不会也有意气锁?”
      这句话如同闪电划破夜幕。
      若镜中人真是沈青崖的映照,那么所有弱点都会相同,所有制约也会共存。

      第六回照影

      闯进火光范围的是个披斗篷的人。
      他身形与沈青崖别无二致,连腰间锦囊的磨损处都相同。
      “把最后一页交出来。”来者声音像是隔着瓦瓮发出,“否则下次我不会只打伤你朋友。”
      沈青崖踏步上前:“你先告诉我,镜窟里的倒影怎么会走到阳光下?”
      斗篷人轻笑:“你以为填平石窟就能消灭我?意魔生生不息,只要《意气谱》还有传人,我就永世不灭。”

      顾无踪突然插话:“你们青云门的事我不管。但伤我这事,要怎么算?”
      “你想如何?”
      “接我三针。”少年掌心浮现三根金针,“不敢接就证明你是幻影。”
      斗篷人掀开兜帽。
      火光映出的面容让顾无踪倒吸凉气——那不是沈青崖的脸,而是他自己的容貌。

      “很意外?”斗篷人用顾无踪的嗓音说道,“你能学千手先生的技法,我就能模仿你的全部。毕竟映照人心的不只有铜镜,还有活人的眼瞳。”
      沈青崖突然想起:三日前顾无踪受伤那晚,他们曾在溪边对视良久。

      “我明白了。”沈青崖撕下《意气谱》封底,“最后一页就在这里。”
      纸张在火光中舒展,上面竟空无一物。
      斗篷人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师父临终前说,《意气谱》最重要的不是文字,是留白。”他将纸页投入火堆,“现在最后一页也没有了。”
      火焰吞没纸张的刹那,斗篷人发出凄厉嘶吼。他的身体像蜡像般融化,最终只剩满地水渍。

      顾无踪忽然咳嗽起来。
      他心口的掌印随斗篷人消失而淡去。
      “这是……怎么回事?”
      沈青崖望着渐熄的火焰:“他从来不是实体,而是寄生在猜疑里的心魔。苦艾草、绵掌伤,都是我们互相怀疑时产生的幻觉。”
      少年茫然触碰恢复如初的胸口:“所以根本没有幕后黑手?”
      “有。但不在外界。”沈青崖指向自己心口,“在这里。”

      天边泛起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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