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海棠殇

　　一、 无名

　　在成为“了无心”之前，她没有名字。

　　记忆的起点，是尸山血海，是冲天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她蜷缩在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下，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炼狱般的景象。杀戮、抢夺、疯狂的嘶吼……那是极乐城一次司空见惯的内部清洗，她所在的、依附于某个小头目的家族，如同蝼蚁般被轻易碾碎。

　　污泥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裳，寒冷和恐惧让她几乎失去知觉。她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逝，视野逐渐模糊，黑暗即将吞噬一切。

　　就在那时，一抹紫色，如同划破污浊夜空的幽昙，闯入了她即将永寂的世界。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立于尸骸之上。华美的紫色裙摆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惨状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那人微微低头，看向她藏身的方向。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

　　那双眼睛，并非她想象中的慈悲或怜悯，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神祇俯瞰挣扎的虫豸。然而，在那片冰冷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发现某种有趣玩具般的兴味。

　　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力气，抬起了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对上了那双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或许是绝望，或许是哀求，或许，也有一丝未曾磨灭的、如同野草般的顽强。

　　然后，她看到那紫衣女子，对她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并无温度，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瞬间烙印在她濒死的灵魂深处。

　　一只白皙修长、不染尘埃的手，向她伸来。

　　她几乎是用尽了魂魄的力量，抬起颤抖的、肮脏的小手，抓住了那根递过来的指尖。

　　冰冷，却带来生的希望。

　　“从今日起，你叫了无心。”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话，声音柔媚入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无心，方能无痛，无牵，无挂。方能……成为最利的刃。”

　　她不懂这些话的深意，只是牢牢抓着那根手指，如同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二、 塑刃

　　了无心的训练，是从洗去“过去”开始的。

　　南宫蘅亲自为她洗去满身污秽，换上干净的黑衣。她教她识字，教她魔功，教她隐匿，教她杀戮。

　　过程是残酷的。药浴淬体，如同万蚁噬心；魔气灌顶，几度让她经脉欲裂；暗杀训练，更是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

　　她曾因一个动作失误，被罚在蚀骨的寒潭中浸泡整夜；也曾因任务中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被关入能诱发内心最深层恐惧的幻阵，直至精神濒临崩溃。

　　她从不哭喊，不求饶。

　　因为她知道，在她每一次即将撑不下去的时候，主人总会出现。有时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点评，有时是一瓶珍贵的疗伤丹药，有时，只是静静地看她片刻，那双紫眸中流转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光晕。

　　这些微不足道的“关注”，对于了无心而言，便是全部的意义。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南宫蘅传授的一切。她的天赋本就极高，加之这种不要命般的刻苦，进步神速。她很快成为了同龄影卫中最出色的那一个。

　　她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冰封，将所有的感知收敛，如同一块会呼吸的石头。唯有在南宫蘅面前，那块石头才会裂开一丝缝隙，流露出内里卑微而炽热的忠诚。

　　她开始执行任务。潜入、刺探、暗杀……她完美地完成每一项指令，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她的“黑刀”之下，亡魂无数，从无失手。

　　“无心，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有一次，在她呈上目标头颅后，南宫蘅把玩着那枚魔纹棋子，轻声说道。

　　那一刻，了无心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巨大满足与酸涩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她冰封的外壳。

　　作品。
　　是的，她是主人的作品。从淤泥中被拾起，被雕琢，被赋予形态与意义。

　　这，就够了。

　　三、 蚀心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忠诚，开始悄然变质。

　　或许是在无数次深夜守护，看着主人于灯下筹谋的侧影时；
　　或许是在她受伤后，主人那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落在她最痛处的审视目光时；
　　或许，仅仅是因为，南宫蘅是她黑暗生命中，唯一的、绝对的存在。

　　她开始贪婪地收集关于主人的一切细节。
　　主人偏爱紫色，喜燃鸢尾香，思考时会无意识转动那枚棋子。
　　主人看似对万物温柔，实则眼底从未真正映入过任何人的影子。
　　主人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极深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孤独。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感，在她心口滋生、蔓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她愿意为之生，为之死，为之付出一切，只求能永远停留在对方的视野里，哪怕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将这份情感小心翼翼地藏好，用更加绝对的服从和更出色的任务完成度来掩饰。她不敢流露分毫，生怕这“不纯粹”的念头，会玷污了“作品”的完美，会被主人彻底摒弃。

　　只有在最深的夜里，当她独自蜷缩在阴影中，感受着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痕传来的隐痛时，她才会允许自己，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那双冰冷的紫眸，那抹看似温柔实则疏离的微笑。

　　那是她的毒，也是她的药。

　　四、 焚影

　　当南宫蘅在鸢尾花海中，用那般“温柔”的语气，说出“为我们……开辟一个未来”时，了无心知道，她等待（或者说恐惧）的终极时刻，终于到了。

　　阵心。
　　形神俱灭。
　　永世不得超生。

　　恐惧吗？
　　是的。对彻底消亡的畏惧，是生灵的本能。

　　但当她抬头，看到主人眼中那罕见的、近乎“依赖”的托付，听到那声“我们”，所有的恐惧，都在瞬间被一种病态的、甘之如饴的狂喜所淹没。

　　主人需要她。
　　不是作为可有可无的影子，而是作为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她终于，能够真正地、彻底地，为主人“付出一切”。

　　这难道不是她存在的最高价值吗？

　　戴上冰冷面具前，主人亲手为她整理衣领的触感还残留着；那声“让我看看，你最完美的表演”还在耳边回响。

　　足够了。

　　她转身，融入幽冥裂谷的阴影，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黑刀将在敌阵中绽放最绚烂的血色之花，她的灵魂将在万魂噬灵大阵中承受最极致的痛苦，燃烧最炽烈的火焰。

　　这一切，都将是为了那个人。

　　她叫了无心。
　　是南宫蘅亲手抹去了她的名，塑成了她的形，也种下了蚀她骨的痴。
　　她以为她无心了。
　　却不知，她的整颗心，早在那年尸山血海的淤泥中，在抓住那根冰冷手指的瞬间，就已彻底沦陷，万劫不复。

　　此身为刃，此心为祭。
　　不求轮回，不问归期。
　　只愿我的毁灭，能成为你棋局上，最惊心动魄的一笔。
　　这便是影子的宿命，也是了无心……扭曲而卑微的，全部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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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了无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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