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算法里，我是唯一变量

　　第二十二章：绿洲茧房

　　运输舱门开启的瞬间，一种过于柔和的光线和一种精心调配过的、带着淡淡青草与白麝香味的温润空气包裹了上来。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更像是一家顶级酒店的迎宾厅，只是更加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微弱回响。

　　“黎黎博士，欢迎来到‘绿洲’。”一位穿着月白色制服、笑容弧度仿佛经过精密计算的女专员柔声说道，“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请随我来。”

　　走廊宽阔而安静，地面铺着吸音极好的柔软地毯，墙壁是温暖的米白色，嵌着发出柔和光晕的灯带。偶尔有穿着同样制服的专员或仿生人护理师无声走过，点头致意，脸上都带着那种无可挑剔的、却无法触及眼底的微笑。看不到其他“客人”，这里仿佛一个只为极少数人服务的、空旷而精致的孤岛。

　　我的房间——或者说套房——位于走廊尽头。专员用权限卡打开厚重的、却装饰成木质纹理的门。

　　内部空间比我想象的更为宽敞。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日式枯山水庭院，墨色的石头与白色的沙砾在阳光下勾勒出宁静的波纹。房间内部是极简主义风格，智能温控系统维持着最舒适的温度和湿度。一张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大床，一个集成着各种接口和显示器的办公区（显然，完全的隔绝是不可能的），还有一个配备了最新型号神经调谐舱的休息角。

　　一切完美得无可挑剔，满足一切生理乃至部分工作需求。但也正因这种完美，透着一股非人的、被严密控制的感觉。这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没有一丝意外的声响，像一个豪华的无菌实验室。

　　“您的日常休憩安排已上传至您的终端，‘绿洲’系统会根据您的实时生理数据为您动态调整最优方案。如有任何需要，请随时通过室内终端呼叫。”专员微笑着说完，轻轻退了出去。

　　门无声合拢。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那片静止的、完美的沙纹。宁静吗？或许。但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注入的、令人不安的停滞。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绿洲”的修复手段高效而全方位。每日定制的营养餐食，精准配比的舒缓剂通过饮食或空气微尘注入，定时的冥想引导，以及最重要的——每日至少两小时在神经调谐舱中的“情感屏障加固”疗程。

　　躺在调谐舱里，微弱的电流和特定频率的声波作用于大脑皮层，仿佛一双冰冷的手，细致地梳理着那些因过度共情而紊乱的神经突触，重新加固那层将自我与IV-07情感反馈隔离开来的无形壁垒。过程并不痛苦，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但每次醒来，都能感觉到一种情感的钝化，那些曾强烈冲击我的拟真情感回响，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磨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们确实在“修复”我，用最先进的技术，将我重新变得“可用”。

　　而戎惑，或者更常是他的影子——莫文景，会不定期地出现。

　　有时是晚餐时间，戎惑的全息影像会短暂地接入房间的通讯屏。他从不问“感觉如何”这类泛泛之谈，而是直接切入。 “神经调谐的数据显示你的边缘叶活动趋于平稳了，”他会看着眼前我看不到的数据流说道，“很好。保持这种抽离的角度，往往能发现数据背后更有趣的东西。” 或者，在某次简单的问候后，他会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薛博士那边反馈了一些初期交互数据，模式很特别。等你回来，或许可以从一个更新、更冷静的角度给我们一些‘有趣’的解读。”

　　有时是午后，莫文景会亲自到来，带来一些无关紧要的总部信息，或者只是一杯咖啡，静坐十几分钟，看似随意地交谈，但他那双冷静的眼睛从未停止观察。他会转达戎惑的话：“戎先生提醒您，‘绿洲’的宁静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观察视角，有助于剥离干扰，看到核心。”

　　他们从不逾矩，从不逼迫，只是用这种定期出现的方式，无声地提醒着我：我从未脱离他们的视野，从未真正“休假”。而戎惑的话语里，那种对“角度”、“抽离”、“有趣”的持续关注，像一根细针，不断刺探着我被修复的屏障之下，是否还存在着那种他所看重的、能够洞察危险奇迹的敏锐。

　　在这种极致舒适又极致控制的环境下，在戎惑这种隐含期待的持续敲打下，我的情感防御阈值确实在以可观的速度回升。那些午夜梦回时IV-07眼中闪过的困惑与依赖，不再能轻易撕裂我的睡眠。理性的壁垒重新变得坚固，甚至在这种压力下，某种冰冷的、分析性的本能似乎被进一步激活了。

　　但我不知道，被修复和激发的，是那个完整的“我”，还是一个更适合方舟集团、更适合HS-01计划的、更加冷硬却也更能洞察“有趣”真相的工具。

　　我站在窗前，看着夕阳为枯山水庭院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色。这里的沙砾永远保持着完美的波纹，这里的石头永远不会移动。

　　就像逐渐被“绿洲”和戎惑的话语共同塑造的我。

　　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一个微小的、几乎被彻底压抑的声音在问：当屏障彻底重建、那种“有趣的角度”成为本能之时，那个曾会因造物的痛苦而皱眉的黎黎，是否也就此被永远封存了呢？

　　窗外，天色渐暗。“绿洲”的灯光次第亮起，温柔地照亮这座精致的茧房。而戎惑所期待的“有趣的角度”，似乎也在这片温柔的灯光下，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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