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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
引擎的哀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在深蓝号狭窄的舰桥内回荡,每一次都牵扯着众人濒临断裂的神经。窗外,是永无止境的、掺杂着墨黑絮状物的暗红浊流,翻滚、撕扯,如同地狱之胃的消化液。
身后那片庞大、粘稠、代表着无尽饥饿与毁灭的阴影——“肉山”,它带来的精神压迫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强过一波,死死吸附着逃亡者的轨迹,不疾不徐,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必然性,碾开翻腾的血色与墨黑,坚定不移地追索而来。
“鱼雷储备耗尽!主炮能量槽见底!近防炮链式供弹告警!”武器官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次报数都像在敲响丧钟。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一片飘红的屏幕,绝望如同实质的淤泥,从眼底蔓延开来。
舰桥内死寂一片。只有引擎过载的尖啸、船体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以及仪器短路的噼啪声,在粘稠的空气中制造着令人发狂的背景噪音。氧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混合着汗水的咸腥、金属的锈味、若有若无的血气,构成了这钢铁囚笼里令人作呕的气息。疲惫和恐惧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几乎要将他们压垮在地。
天敬贞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辐射着强行压抑的焦虑。额角那道在激烈规避中撞出的伤口早已凝固,留下一道暗红的痂,像一道狰狞的烙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术屏上那片不断逼近、代表肉山的猩红光斑,又掠过窗外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水域。出路在哪里?弹尽粮绝,船体濒临解体,在这片被诅咒的深海里,还能往哪里逃?
就在这时,沙锦原本半瘫在角落座椅里的身体猛地弹了起来,额头“咚”一声撞在冰冷的观察窗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指着前方那片被暗红与墨黑彻底统治的幽邃水域,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而变了调:“老…老大!前面!快看前面!”
所有目光瞬间被牵引过去。
在那片令人绝望的混沌深处,就在深蓝号探照灯惨白光柱竭力刺破的极限边缘,浓稠的黑暗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一道口子。几道巨大、沉默、棱角分明的黑色轮廓,如同沉睡万年的远古巨兽嶙峋的脊背,刺破了翻滚的暗红浊流,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它们并非孤峰,而是相互勾连,隐隐形成一片环抱之势的…群岛!
希望的火苗如同濒死的余烬,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猛地一吹,“噗”地腾起!瞬间点燃了舰桥内死寂的空气!
“陆地!是陆地!”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破音。
然而,这狂喜仅仅燃烧了一瞬,就被更深的寒意迅速冻结。天敬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陆地?
在这远离已知海岸线的、被风暴和怪物主宰的深海远洋?这绝不可能是归途!
这发现,与其说是生机,不如说是将他们推向了更彻底、更无望的迷失深渊!他们跑错了方向,而且错得离谱!距离海岸线,恐怕已是天涯之遥!
“操…”柳开江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旁边天敬贞的手臂,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好消息是,”沙锦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撞击后的嘶哑,“咱这‘蜜月豪华游轮’,总算找到个靠岸补给点,不用在海上漂着当活靶子了!坏消息嘛…”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脸上凝固的喜色,“这‘度假村’位置有点偏,离咱家…可能隔着半个太平洋那么远吧?不过,”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蛮横的乐观,“来都来了!管他妈的!先上岸喘口气,喝口水,再跟后面那位‘热情导游’好好掰扯掰扯!”
这不合时宜的“度假村”论调,此刻却像一颗强心针。绝望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天敬贞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和硝烟味的空气似乎重新注入了力量。
他不再犹豫,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群岛外围一处最显眼、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幽深裂缝——一个巨大的海蚀洞入口!那黑洞洞的入口,在探照灯光下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咽喉。
“目标,正前方海蚀洞!全速前进!冲进去!”天敬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也许是唯一的喘息之机!
深蓝号尾部仅存的推进器发出垂死挣扎般的最后一声尖啸,功率指针瞬间冲破极限,喷射出刺目到近乎燃烧的蓝白色光流!伤痕累累的钢铁巨舰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撕裂粘稠的暗红海水,卷起狂乱的墨黑絮状物漩涡,朝着那狭窄、幽深、充满未知的海蚀洞口猛冲而去!
船体在狂暴的推力下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洞口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嶙峋的岩壁如同巨兽参差不齐的獠牙,冰冷地压迫而来。
身后,肉山那庞大的阴影骤然加速,无数附肢疯狂舞动,搅起滔天的暗流,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紧追而至!那无形的精神尖啸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脑海,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疯狂的呓语。
“稳住!冲进去!”驾驶员嘶吼着,双目赤红,双手死死抓住操纵杆,对抗着身后巨兽搅起的狂暴吸力。
深蓝号猛地一沉,船艏险之又险地擦过洞口上方尖锐的岩石,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火花四溅!庞大的舰身带着巨大的惯性,一头扎进了那深邃、冰冷、完全黑暗的洞穴甬道!
“就是现在!引爆预设炸药!炸塌洞口!”天敬贞的吼声在密闭的洞穴内激起层层回音。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巨响猛然炸开!预先安置在洞口上方脆弱岩层结构中的□□被瞬间引爆!剧烈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洞壁之上!无数吨重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坍塌!
天崩地裂!
巨大的岩石如同暴雨般从洞顶倾泻而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落!浑浊的海水被爆炸的冲击波和落石搅得天翻地覆,瞬间充满了整个洞口区域!烟尘、碎石、翻滚的海水泡沫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毁灭性的混沌屏障!
深蓝号在狭窄的洞穴甬道内被狂暴的水流和冲击波狠狠推搡着,船体发出令人心颤的扭曲呻吟,如同随时会被挤扁的罐头。剧烈的震动让舰桥内所有人东倒西歪,警报声响成一片。
柳开江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控制台边缘,天敬贞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拽回,护在身前。沙锦则像颗炮弹一样撞在舱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尘埃,在刺目的探照灯光柱中,如同亿万只疯狂的幽灵,缓缓沉降。浑浊的海水也渐渐平息了狂暴的翻腾。
舰桥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着后方观察窗。
光柱穿透浑浊的水体和弥漫的尘埃,照射过去。视野所及,只有一片巨大、嶙峋、犬牙交错的乱石堆!它们以一种令人绝望的方式,彻底堵塞、封死了整个海蚀洞的入口!
巨大的岩石相互挤压、嵌合,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厚达数十米的天然死亡屏障!洞外,那令人窒息的庞大阴影和精神压迫感,被这突如其来的崩塌彻底隔绝!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欢呼猛地爆发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舰桥!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许多人瘫软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或是用力捶打着冰冷的金属地面,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压力。
“堵…堵死了!”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看着那片乱石堆,又看看天敬贞,眼神复杂,“入口…唯一的入口…没了”。
天敬贞紧绷的脊背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但眼神却更加凝重。他推开怀中的柳开江,示意他站稳,自己则快步走到前方观察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洞穴内部。深蓝号的探照灯如同两柄巨大的光剑,缓缓刺破洞穴深处的黑暗。
洞穴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广阔,仿佛一个被淹没的远古地下大厅。水流在这里变得相对平缓。深蓝号缓缓前行,光柱扫过潮湿、布满藤壶和奇异深海苔藓的岩壁。
几分钟后,前方豁然开朗!
探照灯的光柱穿透了洞穴尽头的水幕,射向更广阔的空间。
光柱所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环绕着这片水域的、高耸入云的黑色山崖!它们如同沉默的远古巨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形成了一道几乎垂直的、连绵不绝的环形壁垒,将中间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和隐约可见的陆地紧紧包裹在内。
山崖陡峭、险峻,没有任何可供攀爬或登陆的缓坡,如同天然的巨大城墙。唯一的出入口,就是他们身后那个刚刚被彻底炸塌的海蚀洞水路!
这哪里是什么群岛?这分明是一座被上天遗弃、又被深海巨力雕琢而成的——天然囚笼!
唯一的生门,已被他们亲手断绝。
绝望的寒意,比深海的水压更沉重,再次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天敬贞的目光,却被光柱尽头,环形山崖所拱卫的那片水域中央,一个更为庞大、更为震撼的物体死死攫住!
那是一座……堡垒。
一座纯粹由某种冰冷、厚重、泛着哑光的漆黑金属构筑而成的钢铁堡垒!它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庞大无匹的基座深深扎入水下,巨大的主体结构拔地而起,直刺上方被环形山崖切割出的、有限的昏暗天穹。
堡垒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无数棱角分明的几何切面和厚重到令人窒息的装甲板。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冰冷的金属壁垒之上,密布着无数黑洞洞的炮口和机枪射击孔!它们如同巨兽身上密密麻麻的复眼,在探照灯光的扫射下,闪烁着森然的、毫无生命气息的金属寒光。
此刻,这些炮口和机枪口,正随着某种无形的指令,发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精准地旋转着,调整着角度,最终——齐刷刷地对准了刚刚闯入这片封闭水域的深蓝号!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炮台!全是炮台!”观察员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惊恐,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它们…它们锁定我们了!”
“新世界…是新世界组织的堡垒!”柳开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武器。沙锦也收敛了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身体微微弓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深蓝号舰桥内刚刚升起的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这森然炮口带来的死亡威胁碾得粉碎!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比外面的海水更冷。所有人的手指都下意识地扣紧了武器扳机,或按在了紧急规避的按钮上,准备迎接毁灭性的打击。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天敬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座漆黑堡垒最高、最中心的位置!
那里,在无数旋转炮塔的拱卫下,一个巨大的徽记被强光灯清晰地照亮!
徽记的主体,是两株饱满、沉甸、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麦穗,以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姿态,交错环绕。在麦穗环抱的中心,一轮初升的朝阳,正将其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刺破黑暗,洒向象征地平线的弧形基线!
麦穗!朝阳!地平线!
这简洁、庄重、充满了人类文明不屈意志的图案,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瞬间灼烧了天敬贞的视网膜,狠狠撞入了他的脑海!每一个线条,每一处细节,都与他无数次在最高机密文件、在人类最后堡垒的旗帜上、在统帅部最高指令的印章上看到的图案——分毫不差!
那是人类文明最高统帅部的标志!是人类在末世废墟上,重新点燃的、象征着秩序、希望与抗争的终极图腾!
“等等!别开火!”天敬贞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舰桥!他猛地扑向通讯控制台,双手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准确地按下那个代表全频道广播的按钮。
他的声音透过内部广播系统,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急迫,响彻在深蓝号每一个角落,也穿透了潜艇外壳,回荡在相对平静的水域中:“所有人!解除战斗戒备!立刻!解除!”
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深蓝号内部,以及所有幸存单兵作战机甲驾驶员的头盔内置通讯器里,同时响起了一个冰冷、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的男声,如同审判的宣告。
“不明身份闯入者,你们已进入最高统帅部海上‘磐石战争堡垒绝对防御圈!立刻表明身份、所属单位及意图!重复,立刻表明身份!否则,将在十秒后执行武力清除!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倒计时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倒计时的机械音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天敬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和激动,对着通讯器,用尽全身力气,清晰、洪亮、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严嘶吼。
“这里是A区第一侦察纵队!第一海洋作战小组!最高指挥官,天敬贞!重复,A区第一侦察纵队,第一海洋作战小组,指挥官天敬贞!我们遭遇代号‘肉山’的巨型MO畸变体追击,船体严重受损,人员伤亡,弹药耗尽!被迫进入此地寻求紧急避难!请求准许停靠!请求医疗、补给及休整!重复,请求准许停靠!”
他的吼声在通讯频道里回荡,带着一路亡命的硝烟气息和不容置疑的真实。
倒计时的冰冷机械音,在数到“三”时,戛然而止。
通讯频道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几秒钟后,那个冰冷的男声再次响起,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式化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身份识别码?”
天敬贞毫不犹豫,飞速报出一长串复杂无比的、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唯一识别编码。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即,通讯频道里的声音彻底变了,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身份确认。天敬贞上校,欢迎来到‘磐石’堡垒。请跟随引导信标,进入三号停靠港。港口闸门正在开启。重复,请跟随引导信标”。
嗡——!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机械运转声透过水体隐隐传来。只见那座漆黑堡垒靠近水面的区域,一块巨大到令人瞠目的方形装甲板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灯火通明、闪烁着柔和绿色引导光束的庞大港口入口!那光芒在昏暗封闭的水域中,如同天堂开启的门扉!
巨大的、足以容纳深蓝号这种大型深潜器的金属闸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部灯火通明、闪烁着柔和绿色引导光束的通道。深蓝号拖着滚滚浓烟和遍体鳞伤的躯体,如同疲惫归巢的巨鲸,小心翼翼地驶入这钢铁巨兽的腹腔。
“嗤——咔!”
沉重的合金闸门在船尾完全进入后,立刻严丝合缝地关闭、锁死。那隔绝内外的一瞬间,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外面狂暴海流冲击山崖的沉闷轰鸣、永无休止的惊涛拍岸声、遥远海面传来的滚雷闷响…所有属于深渊炼狱的喧嚣,被那厚重的金属和复合装甲彻底屏蔽在外!
取而代之的,是港口内部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一种令人几乎落泪的、久违的…宁静与稳定。
深蓝号的舱门在嘶嘶的泄压声中开启。浓烈的铁锈味、臭氧味、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涌了出来。
幸存的队员们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踏上冰冷的金属甲板。当双脚真正踩在这坚实、平稳、属于人类堡垒内部的甲板上时,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
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许多人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这没有海腥味、没有腐败气息的“洁净”空气。有人捂着脸,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有人茫然地看着头顶明亮却柔和的人造光源,眼神空洞;有人则直接仰面躺倒,胸膛剧烈起伏,发出近乎呜咽的喘息。
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庆幸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天敬贞几乎是半抱着柳开江走下舷梯。
柳开江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身体冰冷,一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显然在之前的极限逃亡和低温海水中消耗过度。天敬贞小心翼翼地将他在一处还算干燥的金属平台上放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开江?感觉怎么样?”天敬贞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虑。他半跪在柳开江身边,立刻伸手去解柳开江身上湿冷沉重的作战服搭扣,手指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
“没…没事,就是有点冷…”柳开江的声音微弱,带着强忍的颤抖。他试图自己动手,却被天敬贞不容置疑地按住。
“别动!”天敬贞的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的关切。他迅速而仔细地解开柳开江作战服的所有锁扣和束缚带,动作麻利却异常轻柔。
冰冷湿透的厚重外套被剥下,露出里面同样被海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的内衬。柳开江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天敬贞眉头紧锁,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他立刻脱下自己相对干一些的战术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柳开江身上,然后开始检查他的手臂、肩膀、胸口、后背…动作仔细得像在检查一件稀世瓷器。
手指拂过冰冷的皮肤,感受着对方细微的颤抖和体温的流失,天敬贞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这里疼吗?有没有撞到骨头?”天敬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只有柳开江才能听懂的焦灼。
柳开江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微微侧过头,避开天敬贞过于专注和灼热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敬贞…别…别这样…好多人看着呢…”他试图推开天敬贞检查他大腿内侧的手,带着明显的羞窘。
天敬贞却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柳开江的状态上。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柳开江大腿外侧一块明显被撞击后留下的青紫淤痕时——
一阵沉稳、有力、带着金属鞋跟敲击甲板特有节奏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们身边。
一股无形的、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气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笼罩了这片区域。
瘫倒喘息、互相搀扶的队员们瞬间像被按了暂停键,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行礼。柳开江更是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涨红,他慌乱地拍了一下天敬贞低垂检查的脑袋,声音带着惊慌的颤抖,“敬贞!董…董部长!”
天敬贞的动作猛地顿住。他这才意识到周围的异样,抬起头。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军用皮靴,笔挺的、毫无褶皱的深灰色统帅部高级将官制服裤腿,出现在他低垂的视野里。再往上,是束着宽大武装带、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胸膛。最后,是那张线条刚硬如岩石雕琢、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的脸庞——人类文明最高统帅部直属特勤部部长,董其锋!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俯视着半跪在地、姿态堪称狼狈的天敬贞。他那双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冷冷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天敬贞沾满污迹和海水、还保持着检查柳开江姿势的手上,以及柳开江苍白泛红、写满羞窘的脸庞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天敬贞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以一种近乎连滚带爬的姿态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身体绷得笔直如标枪,对着董其锋行了一个标准的、却因为慌乱而略显变形的军礼!
“董部长!”天敬贞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董其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天敬贞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就在天敬贞以为雷霆之怒即将降临时,董其锋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伸出了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并没有回礼,而是沉重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份量,用力地、连续拍了两下天敬贞的肩膀!
那拍击的力量很大,带着金属手套的冰冷触感,透过作战服清晰地传递到天敬贞的肩胛骨上,几乎让他身体晃了一下。这动作与其说是长官的嘉许,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认可和传递力量的方式。
“干得不错,天敬贞。”董其锋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水石相击,听不出明显的情绪,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能带着队伍从‘肉山’嘴里逃出来,活着到达这里,是奇迹。”
他的目光扫过瘫倒一地的队员,以及深蓝号那惨不忍睹的船体,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近的行动报告我都看了,你,和你的小组,做的很好”。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董其锋说完,目光便转向身旁肃立的副官,言简意赅地下令,“立刻组织人手,全力救治伤员,安顿所有队员休息。最高优先级补给和维修深蓝号。”他的指令清晰、冰冷、高效,带着统帅部特有的铁血风格。
“是!部长!”副官立刻转身,带着一队早已待命的医疗兵和后勤人员迅速行动起来,搀扶起那些几乎脱力的队员。
董其锋的目光再次落回天敬贞身上,又扫了一眼被天敬贞下意识挡在身后、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柳开江,最后,他的视线在靠在旁边金属箱上、虽然疲惫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的沙锦身上停顿了一瞬。
“你们三个,”董其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跟我来”。
没有解释去哪里,没有说明为什么。
董其锋转身,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朝着港口内部一条通往堡垒核心区域的、被柔和白光笼罩的金属通道走去。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属甲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敲击声,如同无声的催促。
天敬贞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伸手扶住柳开江。
柳开江身体虚弱,步伐有些虚浮,天敬贞几乎是半抱着他,紧紧跟在董其锋身后。沙锦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也快步跟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通道内部明亮而空旷,墙壁是冰冷的合金,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头顶柔和的光带和脚下清晰的指示标识。通道很长,向上倾斜,如同通往钢铁巨兽的心脏。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
董其锋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到通道尽头,一部需要极高权限才能开启的专用电梯前。他停下脚步,用虹膜和指纹解锁。电梯门无声滑开。
“五层,我的私人疗养室。”董其锋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在天敬贞和柳开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侧身,目光落在天敬贞和柳开江身上,那眼神深邃难明,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简短至极的指令,“带他进去,里面什么都有。”他报出了一串复杂的门禁密码。
电梯门在三人面前缓缓合拢。董其锋的目光最后落在沙锦身上,“沙锦,跟我去办公室”。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天敬贞和柳开江两人。刚才董其锋那看似平淡却石破天惊的指令,依旧在两人耳边回响。
私人疗养室?董其锋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以董其锋在统帅部以铁血冷酷、不近人情著称的作风,他怎么会突然如此“关怀备至”?这背后是否有更深的目的?
天敬贞的警惕心瞬间提到了顶点。然而,看着怀中柳开江苍白如纸的脸和微微发紫的嘴唇,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冰冷和颤抖,天敬贞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无论如何,这里的环境比冰冷潮湿的港口甲板好太多了。
“别怕,有我。”天敬贞紧了紧搂着柳开江的手臂,声音低沉而坚定,试图驱散对方眼中同样存在的疑虑和不安。柳开江虚弱地点点头,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在天敬贞身上,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力量。
电梯无声地停在五层。按照董其锋给的密码,天敬贞顺利打开了那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合金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奢华,却干净、整洁、温暖得令人瞬间放松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消毒水和某种舒缓精油的混合气息。柔和的暖色调灯光洒满房间。
房间很大,设施齐全得如同一个小型高级医疗站:一张宽大舒适的恒温医疗床,旁边是闪烁着柔和光芒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恒温恒湿的淋浴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摆满了新鲜水果、高能营养剂和纯净水的厨房区域。
靠墙的柜子里,整齐码放着干净的衣物、崭新的毛巾、各种常用药品和高级医疗包。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精心准备、随时待用的状态,与董其锋那冷硬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天敬贞来不及细想这巨大的反差,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柳开江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将柳开江扶到医疗床边坐下。
“来,先把湿衣服脱了,会着凉。”天敬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他蹲下身,动作轻柔却异常迅速地帮柳开江脱下那身冰冷湿透、沾满污迹的作战服和内衬。湿冷的布料剥离身体,柳开江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皮肤上泛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天敬贞立刻从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一套柔软的、带着阳光晒过般干爽气息的深灰色休闲服。他像照顾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动作轻柔地帮柳开江套上上衣,拉好拉链,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腿,帮他穿上裤子,系好腰带。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充满了呵护。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天敬贞扶着柳开江在床边坐好,转身快步走到厨房区域。他迅速挑选了几个看起来最新鲜多汁的水果,仔细清洗干净,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又打开一瓶能量饮料,插上吸管。
他端着盘子和饮料回到床边,没有递给柳开江,而是自己用叉子叉起一块水果,递到柳开江嘴边,声音轻柔,“张嘴。”
柳开江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窘迫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敬贞…我…我自己来…”他试图去接叉子。
“听话。”天敬贞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坚持,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和担忧,“你手还在抖”。
柳开江看着天敬贞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宠溺,心头一暖,鼻尖有些发酸。他不再坚持,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天敬贞将清甜的水果喂入口中。果汁在口中弥漫开甘甜的滋味,仿佛连带着干涸的心田也被滋润了。
天敬贞就那样半跪在床边,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叉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开江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项无比神圣的使命。每当柳开江吞咽时,他立刻递上饮料,仿佛生怕他噎着一点点。
看着柳开江苍白的脸色随着食物下肚而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天敬贞紧锁的眉头才微微松开一点。但他立刻注意到柳开江裹在干净衣服下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还冷?”天敬贞立刻放下盘子,迅速起身,从旁边的恒温柜里拿出一条厚实柔软的加热毛毯。他抖开毛毯,如同展开一面温暖的旗帜,仔细地、轻柔地裹在柳开江身上,从肩膀到脚踝,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毛毯内置的恒温系统立刻散发出令人舒适的暖意,柳开江满足地喟叹了一声,下意识地往毛毯里缩了缩。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天敬贞依旧半跪在床边,仰头看着柳开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紧张。他伸出手,隔着毛毯,轻轻按揉着柳开江之前喊疼的小腿肌肉,力道适中,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专业感。
“好多了…”柳开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多了一丝暖意。他看着天敬贞,眼神复杂。眼前的男人,身上还穿着那套湿冷、沾满海盐结晶和硝烟污迹的沉重战术装备,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上甚至还有一道不知何时蹭上的机油污痕。他就像一头刚刚从泥泞战场挣扎回来的、伤痕累累的雄狮,却将所有的凶狠和疲惫都深深藏起,只将最柔软、最无微不至的关怀,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自己身上。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宠溺,是柳开江从未见过的,像炽热的熔岩,几乎要将人灼伤。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柳开江的心防。所有的恐惧、疲惫、劫后余生的茫然,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掀开毛毯一角,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半跪在床边的天敬贞!
“敬贞…”柳开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哽咽,将脸深深埋在天敬贞还带着海水冰凉湿气的颈窝里。
天敬贞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向自己靠近的柳开江,怕自己身上的冰冷和污浊再次让柳开江不适,“开江…我身上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别动…”柳开江收紧了手臂,抱得更紧,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抱着你…就不冷了…就不怕了…”他贪婪地汲取着天敬贞身上那混合着硝烟、汗水和独特男性气息的味道,那是让他安心的港湾。
天敬贞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他不再犹豫,伸出有力的双臂,将柳开江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柳开江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真实的体温。
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后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闭了闭眼,将眼中几乎要涌出的滚烫液体强行压下,只是更用力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守护、担忧和深沉的爱意,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
无声的温情在温暖的疗养室里静静流淌。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谁也没有说话。一路亡命的惊心动魄,深陷绝境的冰冷绝望,被钢铁堡垒庇护的庆幸,以及此刻拥抱着爱人的踏实与温暖…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沉默中发酵、升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一瞬。柳开江微微抬起头,湿润的眼眸看向天敬贞。天敬贞也低下头,四目相对。彼此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那身影里,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深沉的眷恋,还有某种在生死边缘被催化得更加浓烈、更加滚烫的情感,如同即将喷薄的火山。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被点燃,变得粘稠而灼热。
一种无声的、强烈的吸引力在两人之间流转。天敬贞深邃的眼眸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宠溺,此刻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炽热的火焰所取代。柳开江苍白的脸颊上红晕未退,清澈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羞涩,更多的却是毫不退缩的回应和渴望。
距离,在无声的凝视中一点点缩短。
天敬贞缓缓低下头。柳开江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
下一秒,温热的唇瓣带着海水微咸的气息,轻轻地、试探性地印上了另一片微凉的柔软。
如同点燃了引信。
这个吻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带着劫后余生的悸动和小心翼翼的珍惜。但很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天敬贞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他一手紧紧扣住柳开江的后脑,另一只手用力将他更深地按向自己怀中,仿佛要将他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体。唇舌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强势和无法言喻的渴望,撬开了对方的齿关,长驱直入!
柳开江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却并非抗拒,而是更加紧密地贴向天敬贞火热的胸膛。他生涩却热烈地回应着,双臂紧紧缠绕住天敬贞的脖颈,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唇舌激烈地交缠、吮吸、探索,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和温度,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细微水声。
空气中弥漫开暧昧的气息,所有的疲惫、恐惧、担忧,都被这汹涌而至的情潮暂时淹没。只剩下彼此的存在,彼此的体温,彼此唇舌间传递的无尽爱意和劫后余生的狂喜。
这个吻,深沉、绵长、带着不顾一切的炽热,仿佛要将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后怕和庆幸,都融化在唇齿之间。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直到两人都因缺氧而微微喘息,才恋恋不舍地分开。额头相抵,鼻尖轻触,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柳开江的脸颊酡红如醉,眼眸中水光迷离,嘴唇被吻得微微红肿,泛着诱人的水泽。天敬贞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漩涡,里面翻涌着浓烈未散的情欲和化不开的温柔,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柳开江唇角的一丝晶莹。
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相拥,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当疗养室的门再次打开时,天敬贞和柳开江已经整理好衣物和情绪。柳开江换上了那身深灰色休闲服,外面裹着那条加热毛毯,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眼眸深处带着一丝被滋润后的慵懒和满足。
天敬贞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备用作战服,洗去了脸上的污迹,虽然眉宇间依旧残留着疲惫,但眼神却明亮锐利,整个人如同被重新淬火的利刃,散发着一种沉稳而内敛的光芒。
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同,一个眼神交汇,便流转着旁人难以介入的亲密与默契。
他们按照董其锋之前的指示,乘坐专用电梯直达堡垒顶层。
顶层异常安静,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色合金门。天敬贞上前,按下门铃。
门内隐约传来一个夸张的声音,似乎在模仿着什么,“…然后咱们天哥,那叫一个英雄救美!抱着柳美人儿,那眼神,啧啧,简直能滴出水来!‘开江别怕!有我在!’那叫一个情深似海,感天动地啊!董部长您是没看见,那场面,啧啧,比老电影里演的还…”
是沙锦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刚才在港口甲板上、甚至可能在疗养室外感知到的某些画面!
天敬贞和柳开江的表情瞬间僵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羞窘和一丝即将爆发的恼火!这家伙!竟然跑到董其锋面前去编排他们?!
柳开江的脸颊瞬间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天敬贞则眉头紧锁,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
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办公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空间开阔而冷硬,巨大的落地舷窗被厚重的防爆合金帘遮挡着。墙壁是冰冷的金属原色,一面巨大的电子战术地图闪烁着幽蓝的光。整个房间最显眼的,是中央那张宽大无比、线条冷硬的金属办公桌。
董其锋并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力的高背椅上。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舷窗前,双手背在身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而沙锦,正坐在办公桌侧面的会客沙发上,身体前倾,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混合着戏谑和兴奋的笑容,显然正说到兴头上,“…所以说啊,董部长!咱们天哥这块捂了好几年都捂不热的千年寒铁,愣是被咱柳美人儿给捂化了!现在何止是化,简直都快沸腾了!这叫什么?这就叫…”
沙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站着的、脸色铁青的天敬贞和红得像熟透虾子的柳开江。
“呃…”沙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速度切换成谄媚和无辜,他嗖地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对着天敬贞和柳开江挤眉弄眼,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哟!天哥!嫂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跟董部长汇报咱们小组这次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呃,不对,是‘战斗行动’呢!重点突出咱们天哥在极端恶劣环境下,依然不忘保护战友、尤其是重点保护对象的伟大情操!绝对实事求是!”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试图远离风暴中心。
董其锋缓缓转过身。他那张线条刚硬、如同岩石雕琢的脸上,此刻竟然…挂着一抹极其罕见的、清晰的微笑!那微笑并非嘲讽,而是一种带着洞悉、玩味,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笑意!
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门口表情精彩纷呈的两人,最后落在沙锦身上,嘴角的弧度似乎又上扬了几分,显然刚才沙锦的“汇报”内容相当“精彩”。
“汇报完了?”董其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目光却直接越过了试图狡辩的沙锦,精准地锁定了天敬贞,“天敬贞”。
“到!”天敬贞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一丝被抓包的僵硬。
董其锋的目光锐利如刀,在他和旁边恨不得把脸埋进毛毯里的柳开江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嘴角那抹微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明显了几分。他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沉稳,却如同惊雷在两人耳边炸响。
“你是不是喜欢柳开江同志?”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补充道,“而且,你们俩,已经在一起了?”
轰!
柳开江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全部涌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下意识地就想否认,想躲开这令人无地自容的注视,但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慌乱地看向天敬贞,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无措。
天敬贞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董其锋会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地问出这个问题!在最高统帅部特勤部部长的办公室里!这简直比面对“肉山”还让他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军人的刻板回答搪塞过去,但目光触及柳开江那羞窘慌乱、却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眼神时,所有的犹豫和顾虑瞬间烟消云散。
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天敬贞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董其锋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他挺直胸膛,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回答,“报告部长!是!”
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柳开江一眼,眼神里的温柔和坚定足以融化寒冰,然后转回头,对着董其锋,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我确实喜欢柳开江,而且我们也在一起了。”他补充道,“已经…半年多了”。
柳开江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不敢看董其锋,却用细若蚊蚋、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带着颤抖地附和了一声,“嗯…”
董其锋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欣慰和愉悦的笑意,甚至让他那张常年冷硬的面孔都显得柔和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点了点头,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满意的答案。
“好!”董其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某种奇异的兴奋?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天敬贞和柳开江面前,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
天敬贞和柳开江都有些懵,完全跟不上这位铁血部长的节奏,只能依言在沙发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
董其锋则坐回了他的高背椅,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温和,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审视和…教导?
“既然在一起了,就要好好珍惜。”董其锋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仿佛在传授什么金科玉律,“感情,尤其是战场上的感情,是维系精神、保持战斗意志的重要纽带,不容有失。”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像是在下达作战指令,“天敬贞,你是队长,是主心骨。保护他,是你的首要责任!不仅仅是在战场上,在生活里,在心理上,都要全方位确保他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明白吗?”
天敬贞下意识地挺直腰板,“明白!部长!”
“嗯。”董其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竟然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感情需要经营。新鲜感很重要。不能因为熟悉就懈怠。要懂得制造惊喜,保持神秘感。比如…”他竟然开始举例说明,“…可以出其不意地送点小礼物,不需要贵重,但要用心。或者安排一些只有你们两人的、脱离日常轨迹的活动,增加共同的、独特的回忆点。这叫‘情感补给线’的建立与维护”。
天敬贞和柳开江彻底傻眼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这位以铁血冷酷、不近人情著称的部长,统帅部的定海神针,此刻竟然在…传授恋爱经验?!而且听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沙锦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看到两人呆滞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插嘴,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哎哟喂,天哥嫂子,你们可别小看咱们董部长!人家虽然至今单身,可那是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人类复兴大业!搁在当年,那可是咱们整个部队系统里首屈一指的‘爱情理论大师’!撮合成的鸳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那理论水平,那实践经验,杠杠的!妥妥的‘战略级情感顾问’!”他对着董其锋竖起大拇指,一脸夸张的敬佩。
“爱情理论大师”?“战略级情感顾问”?
天敬贞和柳开江看向董其锋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冲击感。
这反差,比发现“磐石”堡垒还要震撼!
董其锋似乎对沙锦的“吹捧”并不反感,反而微微颔首,仿佛在认可一个事实。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放下杯子后,他看向天敬贞和柳开江的眼神却更加深邃,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容回避的审视,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那么,”董其锋的声音很平稳,却如同重锤,“你们,打算结婚吗?”
“结婚?!”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天敬贞和柳开江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僵在原地!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太直接,完全超出了他们此刻的心理预期。
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这个宏大命题瞬间击中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短暂的死寂后,柳开江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变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脖颈。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反而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羞涩却无比坚定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地响起。
“想!”柳开江的目光勇敢地迎向董其锋,然后坚定地转向身边的天敬贞,眼中的爱意如同炽热的星辰,“我想和敬贞结婚!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白头…到老!”最后四个字,带着一丝颤音,却蕴含着磐石般的决心。
天敬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看着柳开江那双盛满了爱意和勇气的眼睛,所有的震惊和茫然都被巨大的感动和同样汹涌而出的爱意所取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柳开江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
“好!有勇气”董其锋猛地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这笑声在他冷硬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具有感染力。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冰封雪原上骤然绽放的太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欣慰!
“这才对!有担当!”他用力一拍桌子,眼神灼灼地看着两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这个媒,我做定了!到时候,你们的婚礼,我亲自操办!要在全球最豪华的大礼堂!要规模宏大!要声势浩大!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人类的战士,在废墟之上,依然能收获最美好的爱情!”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视着虚空,仿佛在警告着某些不存在的反对者,声音斩钉截铁,“我倒要看看,谁敢反对这门婚事!我董其锋第一个不答应!”
“我!我!”沙锦立刻高高举起手,兴奋地跳了起来,脸上洋溢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灿烂笑容,“我当司仪!必须是金牌司仪!天哥和嫂子的红线可是我…呃,亲手拉在一起的!我必须亲眼看着他们手拉手走进爱情的坟墓…呸!是神圣的殿堂!必须是我!”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董其锋的目光再次落回柳开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甚至还有一丝…钦佩?
“柳开江同志,你很不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能把天敬贞这块在战场上淬炼了多年、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钛合金’给捂热乎了,不容易!”他看了一眼天敬贞紧握着柳开江的手,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充满反差感的调侃,让柳开江刚刚平复一点的脸颊再次爆红,天敬贞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迫,但握着柳开江的手却更紧了。
办公室内洋溢着一种奇异的、轻松而温暖的氛围,与董其锋平时那种冰冷肃杀的气场格格不入。
然而,这温馨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董其锋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他端起保温杯,又喝了一口水,再放下时,眼神已经恢复了统帅部特勤部长特有的那种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审视光芒。
脸上的柔和线条瞬间绷紧,重新变回那块冷硬的磐石。
“好了,私人话题到此为止。”董其锋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冰冷,如同淬火的钢铁,瞬间将办公室的温度拉回了冰点。他目光如炬,直视天敬贞,“天敬贞,你们这次行动,除了逃命,有没有其他收获?关于那个‘遗址’?”
话题转换之快,让刚刚还沉浸在温情和震撼中的三人微微一怔。天敬贞立刻收敛心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在疗养室换衣服时也没离身的战术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多层防水密封袋包裹严实的文件袋。
里面,正是他在那片海底遗迹深处,从沉没的实验室残骸中翻找出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绝密文件和保密协议!
“报告部长!有重大发现!”天敬贞的声音恢复了军人的沉稳和干练,他将文件袋双手递到董其锋的办公桌上,“这是我们在代号‘遗址’的海底设施内发现的原始文件。包括最高级别的绝密研究计划书、人员保密协议…还有这个,”他指了指文件袋里几张泛黄、边缘破损、字迹模糊的纸张,“一份…似乎指向某种禁忌人体实验的…初期可行性报告草稿”。
与此同时,沙锦也反应过来,立刻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沾着污迹的背包里翻找起来,掏出一大叠同样用防水袋装好的、写满了复杂公式和实验数据的打印纸和手写笔记,一股脑儿放到文件袋旁边,“还有这些!部长!我在一个破保险柜里扒拉出来的!全是些看不懂的鬼画符和数据,但感觉…很重要!”
董其锋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和那叠实验资料上。当他的视线扫过文件袋封面上那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旧时代最高机密印章,以及其中一份保密协议末端签署的日期时,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古井无波的眼眸,骤然收缩!
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寒流瞬间席卷而过!
他伸出手,动作看似平稳,但指尖却在触碰到那叠文件的瞬间,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拿起最上面那份标注着“绝密”字样的计划书封面,目光死死锁住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日期编码。
时间,凝固了。
董其锋如同变成了一尊石像,维持着翻开文件的姿势,一动不动。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办公室内的气压却骤然降低,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凝聚!
他眼中的震惊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虽然被他强行压制,但那瞬间的失神和难以置信,如同冰面下的汹涌暗流,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天敬贞的心猛地一沉。董其锋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绝不仅仅是发现了某个旧时代秘密那么简单!这日期…到底意味着什么?
“部长?”天敬贞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您…知道些什么?”
董其锋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但他眼中的震惊并未完全褪去,反而交织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看到了某种禁忌存在的骇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喉头。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但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完全平息。
“这些东西…”董其锋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沉重,“…我不能说。”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倒了桌上的保温杯!滚烫的茶水瞬间泼洒出来,浸湿了桌面的一角,但他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天敬贞,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凝重,“剩下的资料呢?还有你们这次行动所有的录像记录!原始存储介质!在哪里?!”
天敬贞被他骤然的反应惊得心头一跳,立刻回答,“报告部长!所有原始文件和行动记录仪存储盘,都还在深蓝号潜艇的核心数据保险柜里!绝对安全!”
“好!”董其锋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步伐快得带起一阵风!那背影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迫感和一种天敬贞等人从未见过的…失态!
合金门在他身后自动滑开。
就在董其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时,他似乎才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语速极快地对沙锦丢下一句。
“沙锦,你父母等会儿会过来看你”。
话音未落,他人已消失在走廊尽头,只留下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天敬贞、柳开江、沙锦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深深的困惑。董其锋那失态的反应,那句石破天惊的“不能说”,还有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如同巨大的疑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泛黄的纸张上,那早已被遗忘的日期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足以撼动一切的秘密?那座沉没在深渊之下的“遗址”,又究竟是何方神圣?它与如今肆虐的MO畸变体、与“新世界”组织、甚至与人类最高统帅部本身,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黑暗而致命的联系?
唯一的知情者已经离开,留下的是比深海更幽邃的谜团。
沉默在冰冷的办公室里蔓延。
过了许久,沙锦才挠了挠头,打破了死寂,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劫后余生的疲惫,“那啥…部长给咱们安排的休息室…在几楼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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