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五一当天，段雨棠睡到了中午才起来，醒来就看见江今熠发消息说他在她们学校，来陪她吃午饭。

　　发消息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我去，他昨天怎么不跟我说！”

　　段雨棠本来还半梦半醒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连忙下床换衣服，这个五一只有段雨棠不回家，其她三人最迟今天早上也走了，寝室只剩下段雨棠，没人叫她起来，她才睡到现在。

　　段雨棠拉开窗帘，昏暗的寝室瞬间明亮起来，窗外的阳光好刺眼，段雨棠不禁拿手遮挡。

　　不想让他等太久，段雨棠随便找了身衣服换就出来了。

　　段雨棠：“你在哪儿呢？”

　　江今熠：“风华园。”

　　风华园是距离她们寝室最近的一个食堂，下寝室左转就能到食堂后门。

　　段雨棠：“我来啦！”

　　段雨棠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牛仔裤和帆布鞋，随手抓了根发绳扎了个低马尾，当初他在二中高二七班的门口看到她，也是这样一身装扮，正巧男孩穿的也正好是他们重逢时的那件黑色T恤。

　　时光无声流淌，他们一如初见。

　　“对不起对不起，我室友今天都回家了，我完全没听见手机消息。”

　　江今熠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没关系，等你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江今熠去窗口买了饭，两人吃着，却没多说话，段雨棠似乎感觉对面的男孩心里揣着什么心事，正当她这么想时，他开口了。

　　“吃完饭一起走走吧。”

　　“好啊。”女孩温声回应。

　　她听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劲，所以语气格外温柔，她永远这样细腻，很容易就察觉到他人的异样，也总是用她柔软的的话语抚平对方心里的刺痛。

　　“我有件事想问你。”

　　“好啊。”

　　“好。”江今熠心情不由得沉重，没多说什么，只哑声说了句好。

　　“段雨棠，如果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两人走在林荫道上，金箔似的阳光从梧桐叶的间隙漏下，在水泥砖瓦上泛成光晕，旁边图书馆的玻璃窗将阳光折成锐利的几何形状，偶有路人来往，或是三五成群说笑，或是捧着书独自走进图书馆。

　　此刻，仿佛世界静谧无声，只剩下江今熠刚刚说出口的话语。

　　江今熠的目光中带着犹豫和失落，甚至，带着一丝自卑，这时段雨棠从未在江今熠身上看过的眼神，原来，他一直不知道，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他的光芒万丈，而是他隐藏在完美下的叛逆与自由。

　　“你是说，你高中就抽烟，还会撒谎、说脏话吗？”

　　段雨棠并没有回答会还是不会，而是直截了当地把江今熠隐藏在温柔稳重外表下的叛逆全说了出来，她说的稀松平常，仿佛在她眼里，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

　　并不是其他人眼中完美的医学天才校草，而是一个不愿被束缚、渴望自由的少年。在段雨棠眼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喜欢的也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对她的温柔，只是她心动的累积，但是喜欢这件事，是从她看穿他心底对自由的渴望开始的。

　　如果真的要说段雨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应该是那天在阳台，撞见他抽烟，两人拿着微醺和天空碰杯的时候吧。

　　只是她后知后觉，一直到他们在一起，她才察觉到原来那时候她对他的情愫就已经萌芽。

　　“你怎么知道我高中就抽烟了？”

　　江今熠明显被这话惊讶到了，但是他一直在意的事情也终于得到答案，她喜欢的，从来不是外表完美的他。

　　“有一次在楼梯间撞见了。”

　　高二那年，江今熠被张敏叫去问关于竞赛的事，当时物理竞赛和生物竞赛的冬令营撞上了时间，温言打电话给张敏说让他报物理竞赛冬令营。

　　如果两相比较，无论是从含金量还是对以后升学的帮助，确实是物理竞赛冬令营合适，但是张敏还是选择问一问他的意见。

　　“那就物理吧。”

　　江今熠平淡地选择了物理，就像是水果店挑西瓜，反正不切开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就随便选了。

　　“好。”张敏把那张物理竞赛表递给他，“那你把这张表拿回去填一下。”

　　“这张也给你吧。”张敏把另一张生物的也给了他，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好。”

　　少年拿着两张报名表离开，神色却黯淡了下来，像戴着脚镣的囚徒，抬头是浩瀚星空却触不可及，只能朝着既定轨道前行——一边是父母不容违背的要求，一边是自己渴望的梦想。

　　填生物冬令营报名表吧。

　　他的内心在疯狂呐喊，纸张被蹂躏出皱褶，颤抖的手在冬天却冒出冷汗，汗渍沾上报名表，他却只能将那张生物报名表留下，在物理报名表上写上名字。

　　他没得选。

　　此时已经是上课时间，他没回教室，来到最高层的楼梯间，这层楼是领导会议室，除了开会一般不会有老师来。

　　江今熠坐在这里，拿出一盒没拆封的香烟和打火机，他并不了解香烟的牌子，这是他找别人买了给他的。看到香烟盒子上写的“荷花”，是细支的，大概是想到他没抽过，所以买的香烟牌子是抽起来相对平和一些的。

　　虽然是这样，当他点燃烟的时候，他还是被呛到了，烟草燃烧的辛辣猛地窜进喉咙，像刀片在割，但很快，尼古丁渗入血液，微妙的松弛感在胸腔扩散开来，抚平了他焦躁的情绪。

　　怪不得会上瘾。

　　女孩就是这时从洗手间出来的，她总嫌楼下洗手间人太多，所以每次都和沈娅来顶楼上厕所，今天她生理期突然提前，只能让沈娅帮她和老师请假，一直待到现在才从洗手间出来。

　　女孩就是这样撞见江今熠抽烟的，第一次抽烟，就被撞个正着。

　　段雨棠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坐在阶梯上，他前方烟雾缭绕，烟味浓烈呛人，她下意识以为是哪个混混，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江今熠。

　　段雨棠下意识躲回了洗手间，男孩当时隐约听到了响动，回头看却没看到人，只觉得是错觉，没多在意，女孩躲在门后看了好一会儿，才悄悄从另一个楼梯间下去。

　　段雨棠理解他，她天生就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所以看到他抽烟，震惊之余却能感受到他的无奈。她知道他喜欢化学和生物，喜欢医学，但是每次参加的又都是数学和物理竞赛——她注意到过他望着化学竞赛通知发呆，看到过他眼里对生物老师拿来的仪器的好奇与兴奋，她感受得到。

　　所以，抽烟对他来说，是一种自我救赎方式。

　　后来，她看到他成为祁湾的高考状元，最后被茗大的医学专业录取，在其他人都在为他没去华清或京大而惋惜的时候，她却觉得高兴。

　　她有一双看透他心底的眼睛，看得出他的叛逆，看得出他对自由的渴望。

　　“我知道你心里的压抑，所以理解你抽烟，”段雨棠朝他笑，女孩的笑，比烟更让人上瘾，“但是你现在有我了呀。”

　　说完，段雨棠伸出双手，垫脚搂住男孩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我们可以一起，寻找自由。”

　　女孩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这一刻，她称为了他解开脚镣的钥匙，他们在一起，可以走向康庄大道，触及浩瀚星空。

　　男孩附身再次吻上女孩，但是不像她那样蜻蜓点水，而是热烈的、深沉的、渴望的。

　　江今熠回家后，温言再次提起之前和江今熠说的去王教授研究所参观的事：“你爸爸已经跟王教授说好了，后天去他研究所参观学习。”

　　一直以来，他们的家庭氛围都是如此，看起来一片和睦，实则压抑异常。从小到大，江今熠的父母都会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要求他该如何做：小到为人处事的方式、每天学习的任务，大到择校和专业，一直都是这样替他安排，他也从来不会有任何意见——一直到高考结束，一切都在按照他们铺设的轨道前行，毫无差池。

　　他是外人眼中“完美的孩子”。

　　但是就是这样守规矩、有教养的一个人，人生中第一次作出的与父母意愿相悖的决定，就是大学的志愿填报。

　　当初他的分数可以去华清或者京大，他却在志愿填报结束的前一晚偷偷改了志愿，选择了茗大医学系。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录取结果出来那天，他人生中第一次和父母吵了一架，但是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觉得，窗外的阳光竟然如此明媚。

　　“妈，”江今熠面色凝重，语气严肃，他想和当初大学填报志愿一样，自己做决定，“我想读外科，学骨科。”

　　江今熠本来想，能学医已经很满足了，所以读医后，他从未提过他对读研方向的想法，一直是温言和江海平在安排。

　　但是现在，他想贪心一点。他想掌握自己的人生。

　　因为段雨棠说，他们可以一起，寻找自由。

　　“当初你读医我就很不同意了，我和你爸爸都是老师，这种一站在前线就没有退路的工作有多辛苦我们再清楚不过了，”温言说这情绪激动起来，但还是极力克制。

　　江海平示意温言冷静一下，对江今熠说：“我们国家在骨骼治疗方面的医疗体系已经很完备了，研究空间不大，如果你选择这个方向，以后大概率要站上手术台，尤其骨科这一科急诊多手术多，你真的想好了吗？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可没有后悔药。”

　　“爸，妈，你们一生都在这个荒僻的郊区教书，你们后悔过吗？”

　　温言和江海平被他的提问震惊到了，他们在这个小县城的郊区教了一辈子书，他们有过调职到城区的机会，但是他们都放弃了，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祁湾二中，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

　　他们没后悔过。

　　因为他们在一线奋斗了大半辈子，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受这样的苦，所以一直想把他往学术研究方向上发展，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正是受到他们无怨无悔在一线奋战的耳濡目染，江今熠才开始向往在一线奋战，为社会做贡献的工作。

　　江今熠抬头看他们，眼神坚定：“我确定，爸，妈，相信我好吗。”

　　男孩的眼神深邃而坚定，温言不禁想起他大学录取结果出来的那一天，他也是这般坚定地说他确定，起初她认为他一定会后悔他做的这个决定，但是四年过去，他对医学的热爱依旧。

　　今天他把话和父母说清楚，结果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掀起狂风暴雨。

　　他好像，更喜欢她了。

　　他爱她的自由，自己也因此迸发了追寻自由的勇气。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江海平端着茶杯出来，看着他回房间，欣慰地笑笑，对温言说，“一直以来，我们或许太过于束缚他了。”

　　“是啊，我们应该反省。”温言轻叹一口气，“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让他选择我们认为好的，总觉得他是个孩子，让他自主选择以后一定会后悔。”

　　“现在看来，是我们错了。”

　　“是啊，今熠长大了，我们能做的只是以过来人的经验给他一些建议，而不能替他做决定。”江海平喝了一口茶，“他是一个成年人，能够自己承担风险和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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