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杀天使

作者:羽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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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萨姆沙(中):傲慢与偏见】


      第二个是他的老板米迦勒,他的笑容锐利而亲切,没什么能逃过他的法眼。办公室里,他拿起印有爱与和平粗体大标语的搪瓷杯,慢悠悠地倒上茶叶、泡上开水,开口道:

      “小玛啊,你得知道,年轻人最重要的是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工作机会抓不住,那别人就要抢走了啊!我们怎么为天堂效力呢?我们怎么为人类带来福址呢?……”

      魏玛公国盯着自己的鞋尖,保持对领袖的沉默的顺从。他怀疑过面前就是个代理分身,几千个替身中的一个,而米迦勒的本体从来不出面工作。

      最后,他把一份合同摁在了办公桌上,推到魏玛眼前。上面满篇是以撒文,但他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走吧,魏玛公国。我帮你找了一个包吃包住的工作,对神力没要求。”米迦勒(?)斟酌了一下用词,贴心地提醒道,“小玛,你没主见,心肠太好,日后要小心啊。”

      魏玛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山达基教站在门外窗边。他双手环胸,重力放在一只脚上,显然听到了一切。他以一个上级的姿态向他伸出手,勾勾手掌。

      “工牌,拿来。”他说。

      他肯定是米迦勒派过来收回工牌的。魏玛顺从地低着头,将其摘下来,递给对方。

      他接过去时,魏玛发现他手里也紧紧攥着他自己的工牌。在魏玛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眼神里,一把将其从窗户扔了下去——

      “你不干,我也不干了!”他对楼下面大竖中指,潇洒转身,“走,跟哥们一起找个新窝住!”

      就这样,魏玛公国被炒了鱿鱼。山达基教紧随其后,于一个并非阳光明媚的下午与天堂体制一刀两断,再无交集。

      天堂的高楼大厦间,他常常感觉自己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甲虫,爬过马路沾了一身灰,还差点被来往的车辆给撞死。他拼命爬,但马路对面却显得那么远。他不记得是怎么收拾东西离开公司,怎么回到自己的公寓的。过程是一片模糊的色块和噪音:霓虹灯、广告牌、街上行人空洞的笑脸、收音机里毫无意义的歌。

      上电梯的时候,脏兮兮的镜子照出他的样子,疲惫又手无寸铁。他早没办法解除人型,怀疑自己的真身(一只闪亮的蝴蝶)已经和皮长在了一起,肉黏着肉、眼通着眼。小小甲虫,仅此而己。拿去吧,除此之外,这儿空无一物,我一无所有。

      房子是公司分配的,他刚到家,就发现房东就把他所有的东西扔在楼道,门也用神力锁上了。他叹口气,在走廊像个窝囊废一样蹲着捡自己的床单被罩。失眠、梦境更加频繁地找上他。他的新工作是在一家高级餐厅当侍者。

      侍者非常不好当。天堂公司内部的等级制度森严,越往上,优绩主义和金钱至上的表现越明显。神界社会上流的标准傲慢且霸气,认为全世界都要拜倒在他们的脚底下,拜倒在各种奢侈品和高级餐厅下……神居然要靠现象的物质来给自己标价,灵魂何在?

      他的同僚端着白鱼沙拉过去上菜,劈头盖脸就是被一顿说教。那桌人的中心一个穿着粉羽大衣、戴珍珠耳环的天使用叉尖拨弄着菜肴,嫌弃十足地将其往桌子上一撇,发出当啷一声响:

      “你们的焗蜗牛真是糟糕,简直是对我的侮辱!火候太过了,酱料也不正……主厨呢?把主厨叫过来!这葡萄酒也是,谁给了你糊弄我的资格?……”

      那个新来的同僚对她连连鞠躬道歉。魏玛上去解围,示意他退下。正想发话,一个坐在圆桌最边缘的天使十分眼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犹犹豫豫地问:

      “呃,三一律大夫,是你吗?”

      三一律是个多愁善感的心理医生,此时放下他的真水,回忆道:“你没有预约我昨天的号,是吧?”

      “呃……我用的是公司的医保。我上周被解雇了。”

      心理医生发出一个含糊的明白音节,继续无声地啜他的真水。

      “怎么,不介绍介绍?”那个戴珍珠耳环的天使用胳膊撑着下巴,一敛厌容,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俩。他无端想到苍蝇卵,也是那样圆润光滑的乳白色,常在动物尸体的致命伤上生出,像给尸体戴上珍珠,谨以莫大的慰藉。

      “我的病人,魏玛公国,人性沉降症三期疗程研究对象。这几位是我们医院的合作伙伴,都是精英高管,拉斐尔的得力干将,级别一个比一个高。”

      “西太后,不许叫错。这几个是我的同事,马提尼,奎宁和波本。”她美滋滋地伸手介绍了一圈,最后颇带关怀地邀请他:“和我们坐会儿吧。我突然想到,我还没和服务员一起共进过晚餐呢!”

      如果他识点趣,就应该现在闪人。“诶,你走什么走?”一个戴镶钻墨镜的天使挽住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留下,翅膀尖顺势将一卷小费塞进了他的胸前口袋里。他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

      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实际上他只是背着手站在那儿全程服务。续酒、拿纸,撤菜。两杯葡萄酒下肚,那个西太后一转态度,热情高涨,慷慨激昂,两颗珍珠随肢体语言乱晃:

      “天堂最近两年人性化程度太高,导致咱的某些同胞对那群野蛮人投入了太多没用的感情……所以我就想说呢,就应该清走那些掉渣的教条戒律,把人间搞成一个正儿八经的极乐世界!”

      “也不要教育,摒弃科学。即使没有科学、只有神学,人类也能再活一千年,但必须有服从。世界上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服从。*”戴墨镜的天使附和。

      隔壁桌有人朝魏玛打响指,示意侍者过来。魏玛抱歉地看了一眼他,摇头示意自己目前只能服务这桌。

      “如果我是米迦勒,我就不藏着掖着。神七日创世,我们也能用七天创造一个全新世界!我们要得多为劳苦大众想想,让恶人有恶报!我告诉你们怎么又快又好地清理罪人:只要找几个监狱、毒窝,或者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黑场所,投放‘神迹’下去……嗯……调研、写论文、排善……通通不用做,一投一个准,绩效窜老高!对人类就要这样,越狠越好,我就喜欢狠的……喂,你们对斧头和电锯感兴趣吗?我家里有两把定制的,办公室有个……”

      “嗯,我觉得这样有点过……”心理医生说。

      “一点也不过。饥饿、战争、暴力冲突、贫困、歧视……这些人类自己几个世纪都没能解决的问题,我们替他们解决!小孩走了歪路,妈妈就应该出面嘛。”扑金粉的天使回答。他朝魏玛扬一下手里只剩冰块的玻璃杯,后者连忙给他续上酒。

      “人类就是特别愚蠢,稍微哄一哄,花言巧语,就骗过去了,不难的。”目不斜视地将空酒杯递给魏玛,非常感叹地说道。

      “咱做个有意思的假设:如果天堂和地狱要开战,人间就是头破血流的主战场。战士是信仰的烈马,战场是信念的辖区——‘人类,请你们信仰吧,请你们服从神。’”

      “他们服从了吗?他们从‘天上’不问自取过多少?先是火、再是电,最后是核能……哈,愈发狂妄了!我们几百年来劝导他们向善、服从,他们给了我们什么?神力一日不如一日,流水正如人类直冲上天的战舰一般跌下来!对于这群顽固不化的chiens sauvages*,干嘛要布道呢?干嘛要传教呢?服从我们的人,我们赐福保佑;不服从者——

      “——就全他妈给废掉。”魏玛公国冷冷地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向来表态含糊、态度软弱,从来不敢反对,但他这次破天荒地讽刺道,“十全十美的谋杀。”

      西太后眯起眼睛。她把右手手肘搭在桌子上,手指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服务生。

      “——一次天灾,一次地震,就死多少无辜的人?你恨过天吗?恨过地吗?我们只不过多杀几个人,那又为什么恨我们呢?”另一个天使抿一口酒,不紧不慢地替她回答。

      “三一律医生和我说了你的情况。你因为人类病入膏肓,却把病因给忘了。”她把自己光泽明亮的翅膀伸到眼前,揪下翅膀尖上的一根蔫羽毛,撇到空气中,打旋,落地。“爱的本能把你搞成了一幅神不神人不人的鬼样子。封存记忆防住了很多神打破界限,可就是防不住你这种蠢货,对吧?”

      “……”

      “唉,算了,你走吧,快走,我的助理负责买单!”她起身招手,又变回十分钟前那个生意人了。“倒霉,这家餐厅的服务和它们品控一样烂!波本,你把他的工号记下来,给他的老板反映反映!”

      等跑到后厨一个没人的地方,魏玛把自己关在杂物间里,痛苦地拱起脊背,手指狠狠地抓进自己手臂里,咬住自己的嘴唇。他还没适应易伤的身体,没轻没重,给自己咬得一唇血。他看着自己滴满血的颤抖的手掌,眼睛烧得发疼,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中涌出。

      而我是怎样的渺小啊!甲虫无声地喊叫着,我受过苦吗?我痛苦过吗?我知道生活的本质吗?!很多很多痛苦比自己这只甲虫还要大还要大,我算得了什么?我是苍海中一颗石子,高山里的一粒沙!

      永生对于神来说早已无法区分是恩赐还是诅咒,他分辨不出是特权还是极刑。永远年轻,永远工作,在天堂这个巨大的剥削体制的巨轮里转啊转啊转啊转,死也不停,死也不息!活是一种折磨,死是一种解脱!

      上帝,上帝,看看你把你的使徒逼成了什么样,他的眼里——人命危浅居然比业绩还轻贱、还平常!生命可以轮回,而年奖只有一个名额!他们的心灵一片精心修剪的花园,放眼望去,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

      踌躇满志,恃才傲物,优绩而功利,这就是你驯化出的东西!你理解吧,理解,为什么要怪他们冷漠?为什么要怪他们没有灵魂?这是他们自己选的吗?他们的内在早已被那秃鹫吃空了,一具具空壳呵!他们自己就是这体系结出的果实,并且认为这种生长天经地义,树上长着一具具光鲜亮丽的行尸走肉!在这白茫茫的大地上,耸立着的美丽的骷髅!

      我知道我救不了受刑的芸芸众生、救不了麻木的同胞、黑暗的阴谋,甚至连我自己都救不了。但我还是想给他们一口水喝。我宁愿拥抱一个有瑕疵的真实,也不愿意活在这个完美的真正的地狱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失去了感觉,这是人仰马翻的炼狱,魏玛公国睁着眼睛,但什么都看不见。

      一种久违又陌生的温暖包裹了他。他踏上了一条难以想象的长路。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他穿过毫无章法、不停重组的花园迷宫,鲜花卓卓而立,层层叠叠地铺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温暖与明亮。你奔跑着,像新鲜的橘子肉被挤压,汁水横飞,清新地溢散到空气中。倘若你今日就要死去,也应是在此处长眠。

      挤过高草、穿过溪流,通往出口的大花被拔开,映入眼帘的是亚热带的一片草地。蝉鸣激烈,日光晃得你头晕目眩。

      你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背影,她衣服背后绣着一只蝴蝶,正在忙活着什么。她转过来,满是泥的手捧着一只死甲虫,看向你的光环和翅膀,举到你面前,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你,希望你救救它。一种很好的东西在你心灵上轻叮一下,一阵悲伤的热风击倒了你。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甲虫没救了,我也要死了。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这记忆猛地为你注入了一口撕心裂肺的空气,现实开始侵蚀,你已经能听见医院里仪器滴滴的声音了。至少还有一隅是明亮温暖的,你蹲下去,环住她小小的肩膀和后背,大声抽泣。她回以轻拍。

      你在这太阳与鲜花的烘烤中合上了眼,等待被推进死亡中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始于那个午后,一个孩子向你举起了一只死去的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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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番外·萨姆沙(中):傲慢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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