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

　　咚。
　　清越的钟声唤起了墨岑意的思绪，他已经临近神殿。
　　殿下乳白色的台阶已然浸透血红，踏上无数人斑驳的足迹，密密到分辨不清方向。
　　看来神殿也出事了。
　　墨岑意听见底下传来的兵戈声，混着皮开肉绽的滚烫，刺透心尖。
　　阶门之下，仙徒结群，严阵以待无数血海妖兽。一时间朱红如瀑，化作万千，布满青白沧海。
　　白露率人护住正门，佛珠四散劲飞，一袭金衣宛若流光点缀。她余光瞥见墨岑意，也不意外，喊道：“天枢玉衡在西门把守心境，我守外，其余门主各护三门！扶光，去天权殿！”
　　墨岑意心领神会，转头奔向遥遥星宫。
　　看着他离开，白露用力一拽，收回佛珠，身前八尺高的魔兽爆体而亡，鲜血喷涌在她凌然的面孔上。
　　白露任由腥臭满身，命道：“献血为令，姑奶奶让它们一个都休想进去！”
　　刹那，绯花迷眼。
　　-
　　寂静无声。
　　莫乐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尝试，更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失败。
　　上任天权星只教过她一句话——明以净身，可她连这都没做到。
　　既无明无净，黄泉下又该如何面见先师？
　　“天权长老！”
　　莫乐回神抬头，神色一顿：“扶光？”
　　她此刻的模样堪称狼狈，脸色白里透青，眼角隐约渗着暗红，手捧白玉，却已经凝结血块。
　　地面上的符文来来去去抹了无数次，都看不出最初的痕迹了。
　　墨岑意皱了皱眉：“您这是……”
　　他似乎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莫乐即刻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快，现在只有你能办到……只有你可以！”
　　她咬破手指，又在一旁点了几笔，墨岑意没有阻拦，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想。
　　“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没办法恢复与镜中欢的联系，只能把你也送进去。扶光，你与小家伙最亲近，我想只有你可以带他回来……”
　　莫乐一刻也不停歇地说着，语气轻的和风中蒲草别无二致。
　　“您……”墨岑意道，“把南烛引入了镜中欢？”
　　莫乐无言，默认这番话。
　　墨岑意同样沉默，他心下闷得发慌。可如今也不是争论的好时节，他只能看着莫乐将余下的细节都补充完整。
　　莫乐轻声道：“……我会将你也带进去的，请你把小家伙……带回来。”
　　墨岑意问：“什么梦？”
　　“一生中最难忘却、最不忍分割的梦。”
　　阵法成形的前一刻，墨岑意听见天权星如风似水的话。
　　“倘若我性命尚存，我会亲自道歉，倘若并非如此，还请……你替我带一句歉。”
　　他不解其意，别时最后一眼，是天权星悲喜交加的微笑。
　　这一笑，倒让墨岑意回想起小时候。
　　那时的莫乐还不像现在这样陌生，她会和天枢一样打趣年幼的他。
　　作为倾听神意的天权星，莫乐自然慈悲心肠，格外喜欢小孩子。墨岑意自幼失去双亲，在记忆中，那位总会在他禁闭时偷塞点心，总会在他噩梦时唱安眠曲，总会对他亲切以待的莫乐扮演起母亲一职。
　　可后来渐渐不一样了。
　　敏感、淡漠的情绪填充着她瘦弱的身躯，极不融洽。
　　面对同僚，争吵是常有的。神殿不知砸碎了多少个玉瓷茶器。
　　自从那时，莫乐就与他疏远了，幼时的亲情似乎于她而言不复存在。
　　……
　　而现在，刚才强撑的笑意脱下了莫乐所有的伪装，骨子里洁净的灵魂又新生出芽。
　　阵法已成。
　　目送墨岑意离去后，莫乐长叹一口气，轻声说：“心境被损、神意所蒙、误残他人……我做的错事太多了。”
　　她抬头，望向西侧染上霞红的心境顶端。静无声息，仿佛听得见传来的魂灵怒号。
　　莫乐松开紧握的拳头，渗出了鲜血。
　　“所以，大概得你替我向小家伙道歉了。”
　　仿佛此刻蒙蔽在她心头的阴沉才消散殆尽，她毅然转身，留下一连串带血的足迹。
　　点点指向正中央的祭坛，莫乐白衣轻纱，尽管已不见当初的典雅金贵。她自知此刻无比狼狈，只向高空一抬手。
　　余下的精力已不足以支撑她为七星神殿献上最后一舞，为此莫乐倍感遗憾。
　　“我将以这尚存一丝清澈的灵魂……”
　　她的声音不带分毫颤抖。
　　“为神殿带来最后一次光明。”
　　语落，星点的金灿自她掌心亮起，如同倾泉而倒般席卷全身上下。
　　所及之处，随之消散。
　　莫乐在金光的拥簇下闭上双眼，原地萃化成几缕精魄，迫着清风散向这座宫殿各处。
　　风中含有她的眼泪。
　　心境。
　　楚年一挥袖，取下面前恶魂的精粹，厌恶至极地扔给紧随其后的师千秋。
　　“噫。”师千秋一脸嫌弃，奈何只有他那功法能毁掉这东西，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正欲再拨琴弦之时，不是从何而来的清风巧妙避开二人，扑向满地蓄势待发的恶灵。
　　出乎意料地，成堆的恶灵随着阵阵清风消散，化作新育着生的灵光。
　　同为七星，二人自然是瞬间就明白了。
　　“天权……”师千秋愣神，“天权？”
　　楚年微微眯眼，略一伸手，穿过这微不可及的清风。他深呼吸：“……这便是你迟来的补救吗，天权？”
　　只可惜天权星不会再回答他了。
　　师千秋回头道：“天枢，她——”
　　楚年并未多言：“她的抉择，你我无权干涉。”
　　清风最后一次拂过二人，恍惚间瞧见莫乐笑意面容。她向曾经的好友挥手告别，嘴角所勾起的是当初同事的过往。
　　叮。
　　脑海中的那道铃声摇散了天权星的虚影，眨眼间面前又是空荡荡的了。
　　“是啊。”师千秋感慨道，“小丫头长大了。”
　　他想看看楚年的脸色，却见对方面向洞口，那清风离去的方向。楚年也不说什么，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
　　师千秋琢磨一会儿，倒是从楚年那背影瞧出了孤寂的味道。
　　“天枢？”
　　楚年应声回头，对上友人关切的目光，再度摇头：“如今七星只剩三人，她到底是我看大的……”
　　他此刻给人的感觉并非同外表那样风华正茂，反而像是一位真正的垂垂老矣之徒。
　　察觉到友人的落寞，师千秋也自知不应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事实上他自己也满心苦涩，未尝不比天枢。
　　“别后退，别让这群鬼东西上前！”
　　白露身形灵活地穿梭在层层血浪之中。就在方才她心头忽然一沉，险些中招，虽说剑会了半条命，但御敌的佛珠却因此碎了彻底。
　　“门主大人！”
　　一声惊呼让白露当即掉头，摆着树枝腾空一跃，在门徒断气之前成功切断扎堆的恶灵。
　　门徒呼吸到新鲜空气，倒在原地猛咳起来。
　　白露头也不回：“去后方，找鹤鲫疗伤！”
　　门生血泪交横，吼道：“鹤儿师姐已经——”
　　话音未落，白露闪身到他身前，暴起一掌将他推开。门生咕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差点不省人事，抬头就见方才的位置已经被砸出好一个惊天巨坑。
　　“门主，当心！”
　　白露猛然回头，只见一青面獠牙之兽迎面而来，血气扑腾，令人作呕。
　　她躲不过去了。
　　刹那间，几寸之时，忽觉一阵清风拂过。
　　所及之处，皆解其苦。
　　那人正疑惑大晚上哪儿来的风时，发现门主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待在原地。
　　他以为门主因救自己而负了伤，忍着疼痛走过去：“门主……”
　　哒。
　　“门主？”
　　白露仿佛没有听到，全然被这莫名的清风勾了心魂。她竟然落下眼泪，呢喃道：“莫乐。”
　　清风抚过她湿润的眼角，似乎想拭去眼泪。
　　她在氤氲之间瞧见了那含着笑地人儿。
　　“莫乐？”
　　白露重复几遍，再也不能抑制心底的感情，倒气般哭出声来，嘶哑着嗓音。
　　“阿姐！”
　　“阿姐！！”
　　她不知向何处一声又一声地呼唤，拼了命似的伸手向前方抓去。
　　“——阿姐！”
　　神殿内，彼年之时显得清静，明明已日上三竿，却只在走廊中见到四五个人。
　　这一声呼唤让天权殿内的仙侍早已司空见惯——天权星的小妹，又或者是那从死人堆捡回来的养妹又来了。
　　小白露哒哒哒地奔跑在走廊间，十分遵礼地沿路的每一位仙侍都打了招呼，然后心满意足地奔向最深处。
　　她近乎是撞开了琉璃门，猛扑向白衣女子的怀里。
　　莫乐这才放下卷宗，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了？”
　　小白露狠狠蹭着她怀里的香气：“药门那怪老头罚我今天给他打扫药园！”
　　“那是你的师父……”莫乐笑着说，“为什么呢？”
　　一提原因，小白露更是理不直气也壮：“岑意哥带着江晴哥进药园摸池鱼，我在外头放哨！”
　　莫乐问：“小哨兵是怎么被抓到了？”
　　“那老头从里面钻出来的，把我逮个正着！他俩溜走了没叫我！”
　　莫乐哑然失笑，但念及小妹的脸面，她并没出声。
　　“好好，阿姐回头和天枢玉衡说一声，让那两个小家伙来给你赔礼道歉。”
　　小白露认真考虑了好一会儿：“……还是分我一条鱼吧。”
　　“嗯嗯。”
　　小孩得了甜头自然就忘了苦，立刻同阿姐开启了下一个话题：“阿姐，我不想和怪老头学药。”
　　莫乐嗯了一声：“为什么呢？当初是自己说要去的呀。”
　　“嗯……是很好没错。”小白露道，“可我更想和阿姐待在一起。”
　　小孩子哪里藏得住心思，巴不得一股脑全掏出来，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是被阿姐救回来的，所以阿姐就是她最最依赖喜欢的人。
　　莫乐哪能不知道，笑着用指尖戳了戳她极软的脸蛋：“阿姐一直都在啊。”
　　“不对！”
　　“每一次你来这里，阿姐是不是一直都在？是不是准备好了你爱吃的酥皮饼？”
　　桌上摆着的正是分盘装好，已经被吃了一半的酥皮饼。
　　她嘴角还带着金光的酥皮：“可我想让阿姐多陪陪我。”
　　莫乐无奈摇了摇头：“白露不小了，将来会独当一面，不让阿姐操心的，对不对？乖，阿姐是七星之一，很厉害很厉害的，所以会有很多的事情等待阿姐去做，会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等着阿姐去救。”
　　“但没关系，阿姐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小白露刚蓄起来的眼泪又收回去：“真的吗？”
　　“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莫乐笑着勾起她的小指，率先开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
　　小白露舍不得她变猪八戒，抢先说：“就请我吃酥皮饼！”
　　“好。”
　　“你叫阿姐，阿姐就在，永远都在。”
　　莫乐的声音柔软得仿佛初愿之夜的月光。
　　“永远都不失约。”
　　小白露笑出声，搂着她的脖颈，仿佛是天地间最难得的宝物，怕一松手就转瞬即逝。
　　……
　　“阿姐、阿姐！”
　　白露痴愣愣的去抓清风，但除了触心的波动在一无所获，反而不真切了。
　　不是说会一直都在吗？
　　不会失约的，阿姐不会失约的。
　　“阿姐……”
　　但她泪眼朦胧，竟是最后一面都看不清了。
　　清风卷携过往离去。
　　白露轻轻放下手，勉强勾起唇角：“那……给我买一盒酥皮饼吧。”
　　哗啦啦。
　　尽头处的莫乐略一回头，虚无到近乎微不可察。她点了点头，彻底消散。
　　白露脱力地倒在地上，吓得门徒连滚带爬地上前，发现她腹部早已经鲜血淋漓，皮肉破裂。
　　“把眼泪给我收回去。”白露面不改色，“我无性命之忧，你先去……看看其他低阶门生，快。”
　　门徒一刻也不敢耽搁，又连滚带爬地奔向某处。
　　“呼……”白露倒吸一口冷气。
　　-
　　迷茫。
　　这是墨岑意深深陷入幻境时的第一个念头。
　　他整个人漂浮在虚空状的泡影中，身侧掠过一群游鱼似的小玩意儿。
　　大概在进入南烛所在的幻境前，他得先把自己的过去轮一遍。谁能料到这一点，毫无防备的扶光仙君接连中了几招，成功回忆起小时候摸鱼炸坑，正月剪师父头的熊孩子事迹。
　　原来他小时候真的这么欠揍吗？
　　善解人意的墨岑意决定等一切结束之后，亲自为楚年端茶送水三日。
　　算了，半天吧。
　　到时候把南烛也带上，在旁边干些杂活。刷一刷老丈人的好感。
　　他对自己这个主意十分满意，并且已经脑补出了楚年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场面，不禁笑出了声。
　　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条泡影小鱼看准机会，哗啦一跃，进了墨岑意的玉口中。
　　墨岑意：“……”
　　他想把这机灵鱼咳出来，可游鱼的速度比他更快。
　　“……！”
　　又要去体验哪一段黑历史？！
　　万般暗骂之中，墨岑意如坠万丈深渊，一股怪力强行向下拉拽。
　　什么鬼？给他开中特殊奖了？
　　片刻后，墨岑意重新睁开双眼。
　　怎么视角矮了这么多……他低下头，吃了一惊。
　　这分明是他七八岁的衣服。
　　一张口就是久违的童音：“去他个鬼的……”
　　他想动弹动弹，可整个人只能坐在原地，四处打量陌生又熟悉的庭院。嗯，其实他没少在这地方惹祸，估计是在罚跪？
　　“唔！”
　　刚放松没一会儿，墨岑意忽觉脑袋一沉，胀痛顿时弥漫在他全身，压得此刻七八岁的小仙君冷汗直流。
　　他浑身颤抖，紧紧扣住地面。
　　什么鬼？
　　嗵。
　　失去的记忆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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