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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竹与未拆的信
雪停后的阳光是淡金色的。
赵玉青推开画室门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嗒嗒”地落在青石板上,像在数昨夜没说尽的话。墨团抢先蹿到院里,在积雪上踩出串梅花爪印,尾巴扫过墙角的竹丛——父亲种的那丛竹,被雪压弯了腰,梢头却还挑着片没掉的枯叶,像在跟春天较劲。
“玉青,发什么呆呢?”林小满拎着袋包子走进来,呵出的白气在阳光里散得很快,“刚路过邮局,看到有你的信,从法国寄来的,是不是陆泽珩那瓶红酒的酒庄寄的?”
赵玉青接过信封时,指尖有点发颤。牛皮纸信封上盖着外文邮戳,字迹娟秀,不像酒庄的通知。他想起跨年夜陆泽珩说“朋友从法国带的”,或许是那位朋友寄来的,说不定附了酒的年份和喝法——像陆泽珩的风格,连解释都藏在别人的信里。
“先放着吧。”他把信封塞进画案的抽屉,压在那本《历代梅谱》下面,像藏起块没化的雪。他现在没勇气拆——怕信里提到陆泽珩,怕提到跨年夜,怕那些没说尽的话被白纸黑字摊开,连假装“没发生”的余地都没有。
林小满把包子放在炭盆边温着,自己拿起个啃着:“阿哲说,昨天半夜看到陆泽珩的车还停在巷口,引擎没关,应该是在等人。”她瞟了眼赵玉青的手腕,平安绳的红在雪光里很扎眼,“他没给你发消息?”
赵玉青正在扫院角的雪,扫帚划过积雪的声音很闷:“没。”手机确实安安静静待在画案上,屏幕暗着,像块没被点亮的玉。他昨晚没敢开声音,怕错过什么,又怕听到什么,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梦里全是陆泽珩转身时的背影,大衣下摆扫过门槛,带起阵冷香。
“没消息才正常。”林小满用指尖戳了戳炭盆里的火星,“他那种人,就算听见告白,也得在心里盘三天——盘‘该不该回应’‘怎么回应’‘回应了会不会耽误你’,最后大概率还是选‘装没听见’。”
赵玉青的扫帚顿在竹丛旁。雪从竹枝上簌簌落下,砸在他的毛衣上,凉得像林小满话里的清醒。“装没听见才好。”他把扫帚立在墙根,拍了拍手上的雪,“本来就是喝多了胡话,当不得真。”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往巷口看。雪被阳光晒得有点软,昨夜的车辙印还没完全消,像道没擦干净的痕。他想起陆泽珩的皮鞋踩在雪上的声音,沉稳,却在画室门口顿了顿,像被什么绊住了脚步。
张奶奶送来热豆浆时,刚好撞见他望着巷口出神。老太太把豆浆碗裹在棉布里,笑着往他手里塞:“刚出锅的,趁热喝——福伯一早给我打电话,说陆先生今天没去公司,在老宅待着,让他把你送的猫画挂在竹下的石桌旁,说‘晒晒太阳,像赵先生画里的样子’。”
赵玉青的指尖在碗沿烫了下。豆浆的甜混着豆香,像陆泽珩的关心——永远绕着弯,借着福伯、猫画、竹石桌,把在意递过来,既不越界,又让人没法假装看不见。“他就是……喜欢那只猫。”他喝了口豆浆,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得胸口发涨。
“喜欢猫,才会把猫画挂在竹下。”张奶奶蹲下来,帮墨团拂掉背上的雪,“就像你喜欢陆先生,才会把他送的竹笔放在画案最显眼的地方——玉青啊,喜欢不是丢人的事,藏着才累。”
藏着才累——赵玉青没反驳。他看着画案上的竹笔,笔杆的竹纹在阳光下很清晰,“韧”字的刻痕里还沾着点朱砂,是跨年夜画《岁暮竹》时蹭的。他确实没藏,只是不敢承认——承认了,就像把没扎根的竹苗拔出来,暴露在现实的冷风里,随时可能被吹倒。
林小满走后,画室重新安静下来。赵玉青坐在炭盆旁翻画稿,指尖划过张没完成的《雪竹图》——竹枝的飞白还没晕开,像跨年夜陆泽珩没说出口的回应。他拿起那支竹笔,蘸了点清水,在废纸上补了片竹叶,笔尖的狼毫很顺,像在替他把没说尽的话,慢慢落在纸上。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陈舟。陆总让我送些画材过来,已在巷口,方便进来吗?”
赵玉青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画材——是借口,他清楚。跨年夜的告白像根刺,扎在两人之间,陆泽珩用这种方式打破沉默,既保持了距离,又没完全推开,像在说“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方便。”他回了两个字,起身时碰倒了画案下的空酒瓶,玻璃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响,像心跳漏了一拍。
陈舟搬画材进来时,额角还带着点薄汗。两大箱画材码在墙角,标签上全是外文——进口的矿物颜料,连胶矾水都是赵玉青常用的牌子,显然是提前备好的。“陆总说,”陈舟擦了擦汗,目光落在画案上的竹笔,“您上次说‘雪天磨墨容易凝’,让我带了罐暖墨,加了松烟,低温下也能用。”
赵玉青捏了捏暖墨的罐身,温温的——是被揣在怀里带过来的。他想起跨年夜陆泽珩大衣上的雪,原来有些细心,早在出发前就准备好了。“替我谢谢他。”他把暖墨放在炭盆边,离火近,却又不会烫坏,“画材太贵重了,我……”
“陆总说‘算预支的画酬’。”陈舟打断他,语气很客气,却没给拒绝的余地,“他让您画幅《春竹》,说‘办公室缺幅应景的画’。”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预支画酬,定制画作——是最安全的借口,像在两人之间划了道线,线内是“画家与藏家”的体面,线外的告白与心动,都被暂时圈在了外面。“好。”他点头时,看到陈舟的目光扫过抽屉的缝隙,那里露出半角牛皮纸信封,“我尽快画。”
陈舟没多留,临走时突然说:“陆总办公室的《雨夜归人》,他昨天换了个位置,正对着猫画——陈助理说,先生开会间隙看画的时间,比看报表还长。”
赵玉青的指尖在暖墨罐上顿了顿。《雨夜归人》是他偷偷放在陆泽珩办公室的,没署名,画的是送他回家的那辆车,车灯在雨里晕开片暖黄,像块没说破的念想。现在和猫画对着放,像把两个秘密凑成了对,连陈舟都看出来了。
“知道了。”他低头整理画材,声音有点轻,“替我转告他,画好了会让你取。”
陈舟离开后,赵玉青把那封法国来信从抽屉里拿出来。信封在手里转了两圈,指腹蹭过邮戳——日期是跨年前三天,显然是陆泽珩早就准备好的,却在跨年夜才让酒庄寄来,像在等个合适的时机,把“解释”递到他手里。
他最终还是没拆。只是把信放回抽屉,和《历代梅谱》并排——有些话,现在听太早。等他把《春竹》画完,等雪彻底化了,等心里的那点忐忑落了地,再拆也不迟。
陆泽珩的办公室在午后飘着松木香。
福伯早上送来的老松枝插在青瓷瓶里,就放在办公桌角,松针的清香混着雪后的冷冽,像赵玉青画室的味道。陆泽珩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目光却总往斜前方飘——《雨夜归人》的车灯光晕,刚好落在猫画的猫爪上,像车灯在雪地里照出只蹲坐的猫,暖得让人分心。
“先生,苏家的合作方案修改好了。”陈舟把文件放在桌角,刻意避开那两幅画,“苏小姐说‘不用您亲自跑一趟,我让助理送过去就行’,她还说‘上次的红酒您要是喜欢,我让朋友再寄几瓶’。”
陆泽珩的指尖在报表上划了道浅痕。苏晚晴的通透像面镜子,照出他所有没说尽的心思——她知道他留着红酒是因为赵玉青喝了,知道他推掉会面是想在办公室看画,却从不说破,只顺着他的借口往下接,给足了体面。
“告诉她,合作方案我亲自去送。”他合上电脑,松枝的影子落在手背上,像片没画完的竹叶,“顺便把红酒的地址要过来——就说‘朋友觉得不错,想再买几瓶’。”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1月3日,晴。先生要红酒地址,却没提给赵先生寄一瓶。他看猫画时,指尖在‘墨团’两个字上停了停(画的角落有赵先生用铅笔写的小字)。”
离开办公室前,陆泽珩站在两幅画前看了很久。《雨夜归人》的车窗玻璃上,赵玉青画时留了道极淡的雨痕,像没擦干净的雾;猫画的猫耳朵旁,有片被墨团踩脏的朱砂印,是赵玉青故意留的,说“这样才像真的”。这些细碎的、只有画者才懂的小心思,像藏在松枝里的雪,不细看,就发现不了。
去苏氏集团的路上,老周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先生,您今天没系那条竹纹领带。”
陆泽珩的指尖在领口顿了顿。那条领带是母亲留的,竹纹和他口袋里的玉佩纹路一样,他平时出席重要场合必戴。今天早上换领带时,手指却在抽屉里停了——想起赵玉青穿的米白色毛衣,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觉得太规整的领带,像道捆住自己的绳。
“换条吧。”他最终选了条深灰色领带,没任何花纹,像赵玉青画里的竹枝,简单,却藏着劲。
苏晚晴的办公室摆着盆文竹,叶片纤细,像赵玉青画里没完全展开的新竹。她接过合作方案时,目光在陆泽珩的领带上停了停:“这条不错,比你那条竹纹领带看着轻松。”她泡了杯龙井,递过来时笑了笑,“知道你爱喝这个,特意让助理去买的,跟你母亲生前喝的那款很像——赵先生也爱喝龙井,对吗?”
陆泽珩的指尖在杯沿碰了碰。龙井的清香漫开来时,他想起竹下石桌上的那杯凉茶,想起赵玉青递茶时缩回的手,指腹泛着点红,像被热水烫过。“他喝得淡。”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泡的时候要少放茶叶。”
“我记下了。”苏晚晴翻开合作方案,笔尖在“违约责任”处划了道线,“这里我加了条‘若一方因私人原因提出终止,需提前三个月告知’——陆泽珩,我给你留了余地,也给我自己留了。”
陆泽珩抬眼看她时,苏晚晴的目光很清:“我知道你在等什么。等你心里的那点事落了地,等你觉得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了,随时可以走。但在那之前,别耽误我相亲——我妈已经给我介绍了位建筑师,看着挺靠谱。”
他没说“谢谢”,只是把茶杯里的龙井喝了大半。苏晚晴的通透不是同情,是成年人的尊重——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越,有些执念该等,却不会用“为你好”的名义去催,像给株没扎根的竹,留足了生长的时间和空间。
离开苏氏集团时,天色已经擦黑。陆泽珩让老周绕路去老城区——没靠近画室,只是在巷口停了会儿。画室的灯亮着,暖黄的光从窗棂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片模糊的影,像幅没干透的画。
他看到赵玉青的身影在窗前晃了晃,似乎在整理画材,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墨团蹲在窗台上,尾巴偶尔扫过玻璃,留下道白痕,像在跟外面的人打招呼。
“先生,要进去吗?”老周问,引擎没关,怕车凉了。
陆泽珩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竹纹玉佩,指尖摩挲着玉面的竹节——能这样远远看一眼,知道那盏灯是为画画亮着,知道里面的人平安,就够了。有些靠近,太急了会吓跑对方,像雪地里的猫,你走得慢,它才敢蹭你的裤腿。
车开出巷口时,他让陈舟把红酒地址发过来。编辑短信时,指尖在“给赵玉青寄一瓶”几个字上悬了悬,最终还是删了——等《春竹》画好了,等他找到更自然的理由,再送也不迟。
赵玉青画《春竹》时,雪已经化了大半。
檐角的冰棱全消了,院角的竹丛直起了腰,新笋正从土里往外冒,嫩黄的尖顶着层薄壳,像刚啄破蛋壳的雀。他把画案搬到院里,阳光落在宣纸上,竹枝的飞白在光里泛着绒绒的白,像被风吹散的雪。
墨团趴在画案旁打盹,尾巴偶尔扫过砚台,蹭出点淡墨,在画纸上晕开个小团,像陆泽珩办公室的猫画爪印。赵玉青没擦,只是在墨团旁补了片竹叶,把那点墨晕成了竹叶的影子——像把两个世界的猫,凑成了伴。
张奶奶来送晚饭时,看到画纸上的墨团印,笑着说:“这猫比你画的还会添彩。”她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刚炖的排骨藕汤,藕是老城区菜市场买的,粉糯得很,“周医生下午来送药,说‘你妈恢复得不错,下周就能出院了’,他还说‘南方的画展邀请函寄到医院了,问你想不想去看看’。”
赵玉青的笔尖在竹节上顿了顿。南方——温暖,湿润,适合芭蕉和雨,也适合藏起些没说尽的念想。他之前听林小满提过,那边有个国画村,很多不愿被主流圈束缚的画手都在那定居,自由,却也远。
“再说吧。”他盛了碗汤,藕的粉混着排骨的香,像母亲的手艺,“先把《春竹》画完。”
张奶奶没再问,只是帮他把画案往阳光里挪了挪:“陆先生刚才让陈舟送了包新茶来,说是‘明前龙井,泡的时候少放茶叶’——他倒真把你说的话记在心里。”
赵玉青看着那包龙井,包装是素雅的棉纸,上面印着极小的竹纹,和陆泽珩口袋里的玉佩很像。他想起自己只在竹下提过一次“龙井要淡”,当时陆泽珩没说话,只是给茶碗续了热水,原来他都记着。
暮色漫进院子时,《春竹》终于画完了。竹枝挺拔,新笋破土,叶尖的飞白像还沾着雪,却透着股往上长的劲。赵玉青把画挂在院里的晾画绳上,风过时,宣纸轻轻晃,像竹在跟他点头。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封法国来信,指尖在邮戳上蹭了蹭。阳光已经淡了,炭盆的暖漫到指尖,心里的忐忑也落了地——其实拆不拆都一样,有些话不用写在信里,藏在龙井的淡香里,藏在竹笔的刻痕里,藏在雪后那盏为彼此亮着的灯里,就已经说尽了。
他把信放回抽屉,和《春竹》的画稿放在一起。等陈舟来取画时,或许会提“陆总说茶要怎么泡”,或许会说“先生把松枝换了新的”,这些就够了。像竹要慢慢长,话要慢慢说,有些靠近,不用急着要结果,能在对方的世界里,留下点青痕,就已是幸事。
夜里的画室又亮起了灯。赵玉青坐在画案前,给《春竹》题字——没写“岁寒三友”,也没写“坚韧不拔”,只写了“待春”两个字,笔锋轻软,却藏着点没说尽的盼。
窗外的竹丛在风里轻响,像谁在低声说:别急,等雪化了,等新笋长起来,等那些藏在心里的青痕,慢慢显形。
陆泽珩回到老宅时,福伯正把猫画从竹下收回来。
月光落在石桌上,“青”字的刻痕在光里很清晰,像被雪洗过,比平时更显眼。“先生,画收进来了,”福伯把画递给她,“松枝也换了新的,赵先生送的猫画在竹下挂了一天,看着就精神。”
陆泽珩接过画,指尖在猫爪的朱砂印上停了停——颜料是赵玉青常用的“上党砂”,他认得。他没把画拿回卧室,而是挂在了竹下的石墙上,刚好对着那个“青”字刻痕,像猫在守着个没说破的秘密。
他坐在石凳上,摸出那枚竹纹玉佩。月光透过竹叶落在玉面上,竹节的纹路泛着温润的光,像母亲在说“泽珩,跟着心走”。他想起赵玉青题的“待春”,想起那包没开封的龙井,想起跨年夜那句被风吹散的“喜欢”,突然觉得心里的那点挣扎,像被雪压弯的竹,虽然沉,却没断。
陈舟发来消息:“赵先生的《春竹》画好了,说明天让我去取。他说‘画里的新笋,是按老宅的笋画的’。”
陆泽珩的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下,回了个“好”。他知道赵玉青没说谎——新笋的弧度,竹节的间距,甚至连笋尖的嫩黄,都和老宅刚冒的笋一模一样。有些在意,不用靠说的,靠画笔,靠松枝,靠彼此都认得的细节,就够了。
风过竹响,像谁在笑。陆泽珩把玉佩重新塞回口袋,起身时,看到石墙上的猫画在月光里泛着暖,猫的眼睛正对着“青”字刻痕,像在说“别急,等春来了,一切都会有答案”。
他没去取画,也没再发消息。只是让福伯明天把新冒的笋用竹筐罩起来——别被冻着,也别被墨团踩了。像护着株刚扎根的竹,像护着个没说尽的盼,慢慢等,总会等到能坦然说“我也一样”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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