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2 章
众人一时陷入沉思,气氛比一旁陈放的冰缸温度更低。
宋息夷黑眸沉了一沉,朗声开口问道:“除了惯用左手之外,可还能看出其他关于凶手的信息?”
许崇年伸出手握成拳,假装手里拿着重物,在空中比划片刻。想了一下,他又将手势改成握刀状往下一挥,说道:“凶手身形应当不高。正常握刀和突袭的情形下,为保一击致命,一般会自上而下进行。”
“可你们看这后脑勺上的钝伤,”许崇年说道,“位置偏下,已然十分接近脖颈,这样自下而上抬手碰撞,是很难使出全力的。而这刀伤更是,自下而上贯穿,凶手应当是左手正握的姿势,刀尖进肉身后斜向凶手的右侧、尸身的左侧,这才近乎捅穿左侧肩胛骨。”
宋息夷双臂抱于身前,全身上下只有眼神在动。他视线如利剑般出鞘,滑向陈复的尸身,对照着解读许崇年所说的话。
余光之中,他感受到身后一道黑影挥过,半侧过身,见原来是邬瓒,板板正正站在他身后,摸着下巴思考着。
“你在做什么?”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邬瓒笑眯眯道:“你转过身去。我拿你试验一下。”
宋息夷轻笑一声照做。
下一秒,邬瓒倏地抬起左手出拳,出其不意挥向宋息夷脑后。
司马大人在一旁看得神色大变,双手起舞:“哎呀,两位饶命,可不兴在这儿打闹!”
她瞄准了宋息夷的脑户穴和玉枕穴,然而在即将抵达的那一刻,宋息夷微微侧头躲了去,邬瓒的拳头擦过他挺拔的鼻梁。
他的下盘仍然稳扎稳打,如一座巨山在原地巍然不动。
邬瓒只好将手上力气全泄掉,停住。
“你乱动了,没意思。”她悻悻收手,努了努嘴。
“邬四小姐不是真要揍晕我吧,”宋息夷笑问道:“你试验出什么了吗?”
邬瓒点点头:“凶手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如若我以左利手袭击,除非仓促收手和泄力,否则若要绕到前方,只能从右侧过来,”她上前两步,走到宋息夷身前,神采奕奕地向众人演示着,一边说道,“而绕过来之后,我还得左手再拿上凶器,再行出击,如此行动轨迹,怕是不合常理。”
“何况最大的问题是,尸体脑后受力,若瞬间没了知觉,不会不往前倾倒,可是他死时是仰躺的姿势。”
邬瓒吐字清晰,视线扫视一周,“诸位不觉得别扭吗?”
许崇年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难道恰有两位惯用左手、身高相近之凶手?”
一人行动则又别扭而难度高;两人共谋却又不合逻辑。实在不知当日到底是何种情形?
众人又一次陷入沉思,始终不得要领和头绪。
“着实让人疑惑,”邬瓒叹一口气,悄悄对宋息夷说道,“依我看,还是我同你说的法子最高效。”
她将目光聚到宋息夷脸上,朝他狡黠地眨眨眼。
宋息夷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眼神无尽平和,回绝得十分干脆:“暂不考虑。”
邬瓒只得吐了吐舌头。
既然如此,四人在此干站着沉默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再去其他处看看,是否有线索。
于是宋息夷朝许崇年微微一拱手,开口道:“罢了,今日先如此吧,多谢许兄。”
尸体能透露出的消息实在有限,即便今日抽丝剥茧,理出几处线头,可线团深处依旧是缠绕难分,一片死结。
他目光又一次流淌到邬瓒的身上。她正盯着尸体的脸,深思着什么。
她那个去质问圣上的法子,他一向没有正视过。在他看来,就仿佛像是从他处借一把剪子,硬生生从线团中间剪开。剪,固然能剪断,却未必能将散落的满地碎丝断线理清,看似解了一时之惑,却连一根完整的线都没能留下,只会徒留一地狼藉。
可如若他的初心不只是解开线团,他就是她所厌恶的那种人,不是吗?
这个困局,究竟要如何才能解?
他漆黑的眼眸抬起,看向许崇年:“若有其他情况,烦请许兄一定要及时相告于我……你只管派人往城东宣威坊,到国公府说找我便是。”
许崇年幽幽道:“我知道你。若有消息我会说的,不用谢。”
“只不过,”
他的脸色苍白无温,语气也慢慢降下来,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毕竟死尸难还阳,一具尸体能说与我们听的东西就这么多。陈大人在此处应当不会再待太久,下次你们听到的,或许是他入土为安的消息了。”
许崇年掀起手套,从里面将其脱下。他幽幽转身,从身后拿过薄薄一个小册子,跨过桌子递给宋息夷。
“这是尸图和检尸状。依大晋律例,检尸时须作三份尸状,一份汇编入本部纸档,一份置于仵作处,一份交由大理寺存放,以备不时印证。这桩案子兹事体大,我拢共绘制了四份,你们将这份拿了去便是。”
宋息夷道:“好。”
邬瓒想了一想,问道:“那之前死的几位,可有存档?可否一并拿给我们?”
许崇年视线飘向司马仪。司马仪忙道:“有的,有的。两位稍后到我署中值房去取便是。”
宋息夷再次拱手称谢:“那请司马大人带路,我们稍后取到便告辞。”
司马仪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急,不急,稍后拿给你们便是。约莫也到晌饭时间了,不如赏脸,一起切磋一顿?”
他向许崇年也招招手,“崇年也很久不出去了吧,一块儿来。”
许崇年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可是邬瓒轻灵的嗓音响起,透露出掩藏不住的雀跃:“许大人一块来吧,有许多事要向许兄请教。”
当仵作这几年,活人本就见得少,这么鲜活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许崇年道:“叫我崇年吧。我应当不比二位年纪大。你要请教我什么?”
“还是叫许兄好。”宋息夷在一旁插话。
“我想问的可多了。”
邬瓒没理身旁人,狡黠一笑,双眼盈盈。她折着手指头给许崇年数着,“剖尸、解尸、存放、勘验、血状、伤痕,你都给我讲讲吧。”
许崇年僵硬地点了点头,垂下双眸。
他从一旁的架上拾起白布,抖开,将白布盖到陈复身上,默默地抚平布上的所有褶皱,从缓缓从桌子后方走出来。只见他身穿一件鸦青色束袖圆领官服,衣摆长至脚踝。
随着他走动的动作,他的下衣摆左侧微微荡起。他的步伐很慢,时高时低。
邬瓒一下就看出了端倪。他的右腿似乎没有什么气力,完全支撑不了整副身子,唯独左腿在使劲。与其说是在走路,不若说是一条腿在拖拽着他往前一寸一寸地挪动。
许崇年原来是个瘸子。
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一道来自他的目光,连忙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腿上移开。她神色自若向司马仪问道:“司马大人,咱们去哪家?”
司马仪脸上的皱纹展开,他抬手遥遥朝城中心一指,说道:“西廊街上前不久新开了一间食庄,名叫‘倚青山’,不妨一试。”
西廊街与长安街南北相接,离刑部更近一些,是京城另一繁华去处,平日里川流不息。
“久仰倚青山大名,那就不客气了!”
邬瓒一听有这等新鲜,一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她嘴角上扬,本就明艳狡黠的五官登时明亮更甚,宛如昼夜亮灯一般。
***
西廊街。
四人站在一座四层酒楼面前,齐齐仰面。
这食庄今年刚开张,老板直接将西廊街和邻街的几排店面全租了下来,一贯打通,靠着地方大,在京城闹市之中取一静字。
只见一块硕大无比的不规则碧绿玉板悬于门前正中,无字无形,色泽浑厚,脂感丰盈。店前先辟了一处空院子,碧瓦朱甍,虚竹作掩,既供宾客等候,又隔开了街上的车马喧嚣之气。
司马仪抬手一拱,有礼道:“我找人留了清净雅间,可自西廊街眺望向长安街,风景一绝,快快请进。”
宋息夷点头道:“客气了。”便向里走去。
因着许崇年行动不便,众人走得并不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邬瓒更是顾不上和他们废话,一双明亮的眼睛流转,睫毛扑簌,打量着周遭奇巧又自然的置景。
雅。实在是太雅了。
她左看看门帘上刻“云来”二字,俊逸清隽,是出自城南广通寺住持之手;右看看悬灯所用的青竹骨架,是城西大名鼎鼎的赵匠人之作,不由得暗暗感慨。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其他繁复的布置装饰,任凭竹子生长成林,天然去雕饰,正正和门口的无字碧玉板遥相映衬。
刚绕过竹林,第二道门悠然现于眼前。浑圆的月洞门前,站着两位知客娘子,身着素月白色罗裙,语笑嫣然,朝着众人盈盈一福。
司马仪和宋息夷走在前头,颔首示意,便径直走入。
邬瓒不紧不慢看了一圈,跟在其后,可正要进去,那两位知客娘子却是伸手一拦。
“这位小朋友,可是寻错了去处?”
左边那年长些的知客娘子眉宇从容,虽是笑着,说的话却不那么客气:“若是来吃晌饭,还请往街上他处;若是寻你家公子,还请告知一声,我们跑堂的去问了来,再请你进去。”
邬瓒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仆役的衣裳。
她低头看一眼,形制虽是低阶了些,然而穿着得当干净,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大大方方问道:“门口又不曾写,怎么就不给我进去吃晌饭?”
右边那位知客娘子噗哧一笑。她用手中的巾子捂着嘴,笑说道:“你一个人来么?我们这里清雅不俗,名流雅士云集,怕你见了羞。单单说一道脂香润玉落花生,你怕也难消得起。快快请回吧。”
原来是身份低微,不配进去了。
邬瓒笑道:“一道下酒菜我还是消受得起,不劳二位费心,随意在大堂给我寻个散座便是。”说罢抬脚就要进去。
那两位知客娘子却不放下手,横拦在前。她们直直地笑看着邬瓒,却不说话。
走在前头的三人听见声响,回头望向门口。
宋息夷眸色一敛,正要走过来,却听邬瓒以一种张狂的语气质问道:
“你们当真要拦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