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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东茅根草、冒花泉、藕汪、石薄连
爷爷家东边,是距离爷爷家不足二十米的竹来大爷的代销店。那是我有一毛钱就想着去的地方。代销店不大,可是那高高的柜台里头,高高的货架上,有足够让我向往的糖疙瘩、瓜子、汽水、油炸花生。柜台旁边是两口大缸,里头盛了满满的醋和酱油。我帮爷爷打酱油的时候,站在柜台前,抬头看货架上的汽水,还有我爱吃的花生米。竹来不怎么讲话,始终嘟囔着一张白胖的脸。
从竹来的小店门口往东走,有两条小路。上头的那条路通往张庄,底下的那条路是通往河沿。这条小路越往东,地势越低,经历了日久年深的雨水冲刷,黄土地的路面上有很多沟壑,不是很平坦,一脚一块石薄连。
小路经过“止水将”那里,那里有爷爷的小菜园,小菜园里菜花盈盈、蜜蜂嗡嗡。萝卜老了,开出淡白色泛着粉边儿的四瓣小花,高贵而清雅。谁说赏花非要赏富贵花,我最爱这些小菜花,看到她,我心里就温暖、踏实了。
小菜园里有菜花的身影,也有爷爷的身影。“止水将”这儿是爷爷的专属地盘。爷爷终日在这里侍弄着他的菜,挑水浇园,剜地、施肥,一年到头忙不完。来到“止水将”,就像来到家一样。“止水将”这儿地势很低,南北两边高高的田埂子像山坡一样,将“止水将”这儿夹成了一个“峡谷”,而这两面高高的田埂子成了我们一群小孩子的“山头”。小伙伴们在上面匍匐前进、冲锋陷阵,还可以在这里“过家家”。
家东,那些坡上的黄色的草,很多都是茅根草。茅根草的叶子跟狗尾巴草差不多,只是比狗尾巴草更长,更锋利,所以,即使经冬复历春,它也昂扬着它长锯子一样的叶子,毫不蔫巴。茅根草露出地面的根茎因为经过了风吹日晒,是亮红色的,也有黄玉色的。这些露在外头的根茎太硬,好看,但是不好吃。好吃的茅根草埋在地底下,那是白色的。
选上一棵茅根草,顺着它的根茎往土里扒,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乳白色的根茎了。那根茎里头的汁水是甜的,让你想到糖水和老冰棍儿,一股口水就从舌头底下流出来。茅根草的根茎像藕一样,一节节的,但是比藕细的多。它像一根铁条那么粗,最粗的也只有鸡肠子那么粗。一开始扒出来的一节节的根茎是白的,不过还很瘦。想吃更甜的茅根草,还要往下扒。再往下,扒出来的茅根草更白胖了,更甜了,像是一个白色的虫子。
你用扒茅根草的手扑打一下茅根草上的泥土,把它一节一节地放进嘴里。茅根草的根茎很柴,嚼不烂,吃茅根草,吃的是它的汁水,你得咂。你的嘴像是榨汁机一样,把它的汁水榨干,再把嚼烂的残渣吐出来。再奢侈一点,你把整根茅根草都塞进嘴里,来一场甜味大集结的盛宴。那是贫苦无味的日子里,那块黄土地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犒赏。那时候,甜味儿的东西是人们比较向往和珍惜的。去人家走亲戚的时候,带上二斤白糖,基本上就可以凑乎了。再客气一点,买上二斤细果子:一斤白色的蘸着白糖的“羊蹄甲子”,一斤黄色的沾着芝麻的“蜜三刀”——我们叫“三刀果子”,那就很让人满意了。
“止水将”往东,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是一口大井。那井跟南方人家里吃水的井不同。那是一口方方的大井。井口儿有一米见方。光滑的青石头磊成井沿,井沿并无遮挡,蓝绿色的井水不知道有多深。一到下大雨的时候,这口井就跟它东边的苇子汪连在了一起。庄里的大人小孩在井口边走来走去,井里,有人家扔的白菜帮子和死鸡。所以,那井水也并不是很清澈,像是撒了淡淡的肥皂汁子一般。
这口井往东是杨树林,夏天,没有电风扇的年月里,庄里的大老爷们儿在家里热得受不了,就跑到杨树林里,光着屁股,杨树行子里的风“呼啦啦”地吹起,这里比家里要惬意。
从大井向南是一口“冒花泉”。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干净的泉水了。泉水冰凉清澈,从天然的青石缝里汩汩流淌出来,再沿着青石水道潺潺向北,无声无息地流向大井那儿。那泉水是可以直接入嘴的。这就是北乡的泉水,这就是山东的泉水,这就是我大荆堂的泉水,这就是我的“冒花泉”!
泉水源源不断,少有人来,很幽静,很干净。夏天,我经常挎个竹提篮来“冒花泉”里洗衣服。泉眼在石头缝里,泉水在天然的青石缝里流出来,因为有青石的映衬,这儿的泉水比人家压水井里的水好看,像是蓝色,又像是绿色,冷得刺骨,也冷得安静,像是一个水做的冰美人。
沿着“冒花泉”前头的石薄连一路向南,就来到了河沿儿。这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被人工隔成了两片。左边生着青青的芦苇,叫“苇子汪”。“苇子汪”很静,长着葱茏的薄荷、转荆草。它们没有人打扰,长得很茂盛。百百千千棵,紧挨着。右边生着田田的荷叶,那是荆堂的藕汪。
藕汪边上是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石薄连,老爷们儿、小孩子在这里撒鱼、扎猛子,大姑娘、小媳妇都来这儿洗衣裳。水就漫到脚底下的石薄连上,人光着脚丫子站在水里。提起一件衣裳,像撒网一样挥洒到水里浸泡一下,再收回来,撒上洗衣粉,就放在脚下的石头上揉搓了。
厚重一点,难以手搓的衣裳,就拿起棒槌,把衣裳按在石薄连上砸。这天然的捣衣砧,不怕砸,也砸不坏。那衣裳都是旧的衣裳,尤其是铺床的棉带,男人的秋衣,那上面有陈年的老垢,也不怕砸。砸吧!几个妇女一起洗衣裳的时候,你就听吧,“扑通扑通”的棒槌声,一个比一个砸地狠。
有经验的妇女洗衣裳,先把衣裳上洒上洗衣粉或是涂上专门洗衣裳的猪油胰子,低下头,用棒槌“啪啪啪”砸几下,紧跟着,把那衣裳放在石头上或是自家的洗衣板上“夸夸夸”搓几下。看看还不够干净,那就继续再来几个“啪啪啪”、“夸夸夸”。看看衣裳上脏的地方都洗干净了,再抓起衣领,把衣裳撒网似的撒到水里漂洗,衣裳上的洗衣粉或是老式的洗衣皂的香味,混合着衣裳上顺流而下的黑水子就在水面上晕染、飘散开来。这时候,我特别羡慕人家手里的衣裳流出的黑水子,好像谁手里的衣裳流出的黑水子越多,那洗衣裳的女人就特别能干特别会洗衣裳似的。
记得妈妈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妯娌两个。老二的媳妇比较贤惠,神仙赐给她一个棒槌,每次洗衣裳,老二用那棒槌砸衣裳,“扑扑塔”、“扑扑塔”,一棰一个大莲花。老大媳妇蛮横霸道,非要抢来据为己有,她也用这个棒槌洗衣,她捣起衣服来,“扑扑通”“扑扑通”,一棰一个大窟窿。
我很爱到河沿来玩。我曾跟着二姑家的二妞表姐到这儿,爬上一棵歪脖子柳树,那柳树的脖子歪地像仙鹤的脖子。我们这些爱爬树的人就喜欢这些奇形怪状的树,这样的树好看也好爬。我们一会儿爬到柳树上,掐柳条儿做柳哨儿,一会儿坐在麦地里,编柳帽儿,一玩就是一个上午。
我也曾跟着二妞姐去苇子汪里逛游。这片苇子汪是二姐家包的,那时候,我跟二姐正一前一后地走着。二姐说,苇子汪很深,一根两米长的竹竿都扎不到底儿。正说着,我一个不留神,脚下打滑,头朝下倒栽进水里。亏得有二姐死死抓住我。我后背浸泡在水里,吓地死死抓住二姐的手。二姐也吓地直哆嗦,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们都吓得没人腔儿的喊。我朝岸上喊:“二姐——”,二姐朝水里喊:“妹妹——”。好在我被二姐拽了上来,但是衣裳浸湿了。二姐脱了她的紫色的带碎花的夹袄给我穿上。回家以后,我不敢跟奶奶说实话,怕她怪罪。奶奶也不深究。她给我换上我自己的衣裳,把二姐的夹袄子洗洗晒干,再还给二姐。
河沿以西,从高高的田埂爬上去是“垄沟”,这“垄沟”是以前公家修的水渠,很简易的水渠,一截一截的空心石灰管道接起来,说是可以通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有水。这儿的田地土质很好,又靠近河沿儿,土质湿茵茵,松软软,麦子也是绿茵茵的。我常常跟小伙伴一起挎着篮子来这儿挖鸡草。鸡吃什么呢,节节草,羊蹄甲子草,猪耳朵草。我用小铲子挖,用手薅,很快就会挖上满满一篮子。任务完成了,但我并不急着回家。我可以和小伙伴安详地在这儿呆上半天。也不必玩什么游戏,就是贪恋这土地的安稳和麦苗的香味儿,就这样呆呆地待上一会儿,沉浸在一个小女孩的不可言说的情思里,仿佛可以永远不要回家,仿佛永远不想回家。这片土地就这样入了心。多年以后,我仿佛还可以感受到那片土地的安适和麦子的香气,仿佛可以枕着麦苗悠悠地睡上一觉。
再往南,夏天的玉米地我是不敢去的。奶奶说,这儿以前有“茂猴子”,就是狼。我小时候最怕奶奶嘴里的“茂猴子”了。庄南面的“南大地”是荆堂少有的一片良田,“南大地”最壮观的时候是夏天长满了高高的谷子、高粱、玉米。夏天的玉蜀黍很漂亮,高高的玉蜀黍舞动着绿色的绸缎。玉蜀黍跟玉蜀黍之间有明显的空隙,仿佛可以蹲在下面避雨。
我妈妈说:“玉蜀黍棵里可不能去哈。里头有割人皮的。有姊妹俩,去玉蜀黍稞里摘辣椒子,姐姐走在前头,被藏在玉蜀黍稞里的坏人给割了人皮了。”
我问妈妈:“那妹妹呢?妹妹跑了吗?”
“妹妹看到了姐姐被割了人皮了,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了,想跑都跑不动了。也被割了人皮了。”
“啊?”
“人被吓着的时候,想跑都跑不动了。”
“割人皮的是怎么割的?”
“人家有个小包,小包里装着一种药水。割人皮的在人的头皮上割个十字花儿。把那药水往人头上一倒,人皮就被扒下来了。”
因为我妈妈的话,深深的玉米地,我大白天走在旁边,都有些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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