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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相
十二月初的风裹着寒意,刮过漓江大学的林荫道,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祁落揣着口袋里的复查单,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落在了他的脸上,暖融融的,让他忍不住弯起嘴角,今天的天空是难得的湛蓝色,像他故事里写过的、被雨水洗过的画布。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医院,坐在候诊区的塑料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的纹路。手机壳是夏祈选的,浅灰色的底色上印着一小簇向日葵,说是“看着就有精神”。上周夏祈接了个配音的活儿,是部动画电影里的主角,这几天都泡在录音棚里,忙到凌晨才回家,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
“祁落。”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站起身,手心微微出汗,跟着护士走进诊室。医生翻看病历的动作很轻,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最近睡眠怎么样?”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脸上。
“挺好的,”祁落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能一觉睡到天亮,也没再做噩梦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往上飘,像断线的风筝,轻盈得快要飞起来。这几个月住在夏祈家,按时吃药,被人记挂着口味,被人盯着吃饭,那些压在胸口的钝痛好像真的在慢慢消散。
医生点点头,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让祁落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几乎能肯定,这次复查的结果一定会很好,也许医生会告诉他,“恢复得不错,可以慢慢减药了”,甚至……“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他想象着回家后告诉夏祈的场景,想象着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会亮起怎样的光。也许夏祈会笑着揉他的头发,说“我就知道你可以”,也许会拉着他去吃那家新开的甜品店,就像上次在古镇里那样,把章鱼小丸子递到他手里。
“祁落,”医生放下笔,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他期待的笑意,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重,“你最近是不是觉得精力特别旺盛?有时候会突然很兴奋,甚至整夜睡不着也不觉得累?”
祁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好像……是有过。前几天他熬了两个通宵写新章节,思路顺畅得不像话,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时,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的声音。他以为那是“好转”的迹象,是摆脱了抑郁的束缚,像久困在井底的人终于爬到了井口。
“是……有一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心里那只雀跃的风筝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猛地往下坠。
医生叹了口气,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你的情况不是好转,是转相了。”
“转相?”祁落愣住了,这个词他从未听过。
“双相情感障碍,”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他的心里,“简单来说,就是你的情绪会在抑郁和躁狂之间反复波动。之前的中度抑郁是一相,现在转到了躁狂相。这种状态下,你可能会觉得思维特别快,精力用不完,但也可能突然暴躁、冲动,甚至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祁落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双相情感障碍……这个名字像一串冰冷的符号,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
他想起前几天对着电脑屏幕时,那种莫名的兴奋感里夹杂着的焦虑,想起自己因为一点小事就突然攥紧拳头的瞬间,想起夜里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却睁着眼睛到天亮的煎熬。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好转”,只是另一个深渊的开始。
“这种病……很难治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在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
医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惋惜:“治疗周期会更长,也更复杂。需要调整用药,而且……”医生顿了顿,语气里的沉重几乎要溢出来,“可能会很难受,很难控制。尤其是情绪切换的时候,你可能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清醒的,还是被情绪控制着。”
会很难受,很难控制。
这八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祁落的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想起手腕上那些早已淡去的疤痕,想起割腕那天吞咽下的血沫,想起父母那句“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原来他不是在变好,只是从一个泥潭掉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走出诊室的时候,阳光依旧很好,可祁落却觉得浑身发冷,好像被泡在冰水里一样。
手里的复查单轻飘飘的,却重得让他几乎握不住。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医院后面的小巷里。
巷子里堆着几个垃圾桶,散发着淡淡的馊味。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他眼睛有些发酸。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美工刀,那是他前几天收拾书桌时发现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抽屉深处,大概是抑郁最严重的时候买的。
刀刃很薄,在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很白,之前的疤痕已经淡成了浅粉色,像被遗忘的旧伤。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很难控制”,“可能会伤害自己”。
也许……他本来就不值得被拯救。
刀刃划破皮肤的瞬间,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松了口气,像堵住的瓶口终于被撬开,那些翻涌的绝望有了一个出口。
血珠慢慢渗出来,滴落在灰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没有停手,直到手腕上布满了交错的伤口,直到疼痛变得麻木,直到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渐渐平息。
他从书包里翻出早就备好的纱布和胶带,笨拙地把伤口缠起来。纱布很快被血浸透,他又加了一层,一圈圈缠得很紧,紧到勒得皮肤发疼,才勉强止住血。
手腕被裹成了厚厚的一团,像个丑陋的茧。
他对着墙壁,慢慢把脸上的眼泪擦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能让夏祈知道,绝对不能。
那个总是把他护在身后,会记得他爱吃溏心蛋,会在他难过时攥住他的手的少年,不该被他这样的人拖入深渊。
回到家时,夏祈还没从录音棚回来。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祁落换了件长袖的毛衣,把缠满纱布的手腕藏在袖子里,然后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他做了鸡蛋面,是夏祈爱吃的那种,多加了糖,少放了盐。
做好后端上桌,用保温罩盖好,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发呆。
屏幕上在放一部喜剧片,演员夸张的动作和台词却没能让他笑出来。
夜里十一点,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夏祈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还有淡淡的烟味——大概是录音棚里有人抽烟,沾到了他的衣服上。“我回来了,”夏祈笑着脱鞋,眼睛在看到餐桌上的面时亮了亮,“做了面?”
“嗯,还热着。”祁落站起身,声音尽量放得平和。
夏祈走过来,想像往常一样揉他的头发,祁落却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夏祈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怎么了?”
“没什么,”祁落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可能有点累了。”
夏祈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的点点头:“那你早点睡,我吃完面就来。”
他们之前一直睡在同一个房间,夏祈的床很大,足够两个人躺。
祁落以前总说怕黑,夏祈就把床头的小夜灯一直开着,暖黄的光刚好能照亮祁落的侧脸。
可今天,当夏祈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却发现祁落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搬到了隔壁的客房。
客房以前是夏祈放杂物的地方,前两天刚收拾出来,还带着点灰尘的味道。
“小落?”夏祈皱起眉,“你搬这来干嘛?”
“我……”祁落攥着被子的边角,指尖泛白,“我最近睡得不太好,怕吵到你。你录配音那么累,需要好好休息。”
夏祈走过来,伸手想碰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生病了。祁落又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床沿,疼得轻轻吸了口气。“我真的没事,”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就这样睡吧,挺好的。”
夏祈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但见祁落态度坚决,也没再坚持,只是低声说:“那……有事就叫我。”
“嗯。”祁落点点头,等夏祈转身离开,才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手腕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今天在医院听到的一切。
他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轻轻颤抖着,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祁落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在夏祈回家时跑过去接过他的包,不再会在吃饭时和他分享学校里的趣事,甚至很少再看他的眼睛。
夏祈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大概是学习压力大,或者写小说遇到了瓶颈。
他试着找话题,说录音棚里的趣事,说导演夸他进步快,说等忙完这阵就带他去吃那家新开的火锅。
祁落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眼神却总是飘向别处。
他开始刻意避开和夏祈独处。夏祈早上醒来时,他已经去了学校;夏祈晚上回来时,他要么在书房看书,要么已经睡下了。
饭桌上的对话越来越少,房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变得稀薄起来。
有一次夏祈录完音早回家,想给祁落一个惊喜,却看到他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
他走过去,想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祁落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转过头,眼睛红红的,看见是他,慌忙擦掉脸上的痕迹,挤出一个笑容:“你回来了?”
“怎么了?”夏祈的心跳沉了一下,“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祁落摇摇头,把桌上的书合上,“就是眼睛有点干,揉了揉。”他站起身,想从夏祈身边绕过去,却被夏祈拉住了手腕。
夏祈的手指碰到他手腕上厚厚的纱布,动作猛地一顿。他记得祁落前几天说过手腕不小心被门夹了一下,当时他没太在意,现在想来,那纱布也缠得太严实了。
“你的手……”夏祈的声音有点发紧,指尖下意识地想碰那团纱布。
祁落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没事!就是还没好,医生说要多缠几天!”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夏祈的眼睛。
夏祈看着他,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想起祁落这几天的冷淡,想起他突然分房睡,想起他刚才红红的眼睛,想起他手腕上那团可疑的纱布。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像碎片一样拼凑起来,形成一个让他心惊的猜测。
“祁落,”夏祈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恐慌,“你是不是又……”他说不下去,那个词像块石头堵在喉咙里。
祁落的身体僵住了,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夏祈上前一步,逼近他,眼神里的受伤几乎要溢出来:“你是还想骗我是低血糖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猛地划开了祁落尘尘已久记忆的。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父母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爸妈,我没事。”他的声音很轻,“就是低血糖,没站稳……”那谎言滚过舌尖时,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刚才吞咽下的血沫。
他扯了扯嘴角,假笑挂在脸上像一层面具。
现在他又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往身后缩了缩,指尖触到冰冷的墙壁,才惊觉自己又在说谎,又在试图用一个拙劣的借口掩盖那些无法言说的疼痛。
“我……”祁落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什么?”夏祈的声音里带着他从未有过的颤抖,“你告诉我,你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这几天到底在躲什么?”
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冲破了堤坝,祁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嘶哑地大喊:“我没事!我很好!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
他的声音很大,在安静的房子里回荡着,是带着些许绝望的嘶吼。
手腕上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夏祈被他吼得愣住了,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音节:“可是我,我……”最后,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道歉,“抱歉。”
他抱歉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抱歉自己没能保护好他,抱歉自己让他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祁落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不能再把这个干净温暖的少年拖进自己的黑暗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冰:“抱歉,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现在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我更不想在疯的时候伤害到你。”
“再见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抓起沙发上的书包,快步走向门口。书包带勒得他肩膀生疼,手腕上的纱布又渗出了血,染红了毛衣的袖口。
“我…”夏祈想拦住他,想告诉他“我不怕”,想告诉他“我们一起面对”,可话到嘴边,却被祁落决绝的背影钉在了原地。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夏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敲打着门。
他慢慢走到阳台,看着角落里那盆向日葵。那是祁落出院时带回来的,一直被他小心地养着。
可现在,雨水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把向日葵浇得湿透了。
金色的花瓣耷拉着,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抬不起头来。
雨还在下着,那个撑伞的人还站在原地,可那个等伞的人,好像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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