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上半场以13：9结束，十一班依旧领先。中场休息开始，随寒薇松开了紧紧按在一起的拇指和食指蹭了蹭，掌心微微汗湿。下半场大概不会换人，熊高扬、郭骁和章旬并排坐在篮筐边石凳上，边喝水边聊天。

　　胸腔里擂鼓般的悸动仍在持续，不知因为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一场完整的篮球赛，还是别的什么。

　　3v3篮球赛每次进攻时间只有12秒，进攻和防守都没有间歇。下半场时场上队员体能都已消耗不少，双方参赛球员依旧。十一班终是保留了配合最为默契的三人组合，钢筋铁桶一般。

　　然而在这看起来密不透风的肌肉丛林里，在每一个球脱手却没有坠入篮筐的空隙，无论是地面还是空中，章旬总能找到片方寸之地，如春日里破开冻土的新芽，倔强地探出头，将球稳稳揽入怀中。照比张风遥他矮了有半个头，眼里却是势在必得的锐利如刃。视线相对章旬的眼睛略微眯起作换防状，待张风遥举起双臂后“啪”的一声脆响将手中的球切掉了。

　　拿到球的章旬运球逼近，双眼瞄着篮筐，球在□□左右一转原地起跳。张风遥带着队友防守空中，回防的两人皆是重心上提。待众人聚焦于如何投篮得分时章旬迅速压低重心，空出的一只手朝侧面打了个手势，突到张风遥侧后方彻底甩开防守，将球传入郭骁手中。

　　又是假动作！

　　这是本场比赛章旬的第三个假动作。人人皆知打篮球要身高，要体能优势，要动作准度。而除此之外，他身上更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眼睛。譬如他不知何时看出张风遥惯性向左防守，便将其注意力引开后突然右转身；譬如张风遥脸上渐渐萌出烦躁时章旬将防守切得细致又密匝，脚步紧紧贴附缠绕，手臂也如柳枝般四向抽条，让张风遥的接球与转身都变得滞涩而沉重。

　　在不知疲倦的奔跑和精准冷静的串联中，三班的节奏被重新梳理。传球线路也明朗果决了不少，郭骁投球手感回温，比分被一点一点如春蚕食叶般追了上来。

　　14：12，15：15！

　　16：17！三班反超！

　　声浪如春雷滚动在三班的队伍里轰地炸开，随寒薇也忍不住跟着身边人一起呐喊。开场几分钟空气沉寂得有些稀薄，此刻每一个分子都被彻底点燃了。

　　比赛进入最后两分半，气氛愈加绷紧，场上球员呼吸的灼热感在球场的每个角落晕染开来。体力接近耗竭，此刻却是每一个动作都不容疏忽。

　　三班进攻，球被传至外线左侧的郭骁手中。十一班的防守在面前虎视眈眈，贸然投球准度无法保证。内场四人均已就位，无论是投篮板还是长传都很危险。

　　章旬和张风遥站在一起，两人朝篮筐蹭着步子。一步，两步……张风遥离篮筐越来越近，章旬的脖子朝右极小幅度地轻轻一扬，随后惊鸿般迅捷而出，顷刻间跑到了郭骁的左前方！

　　大大缩短的距离，球在刚一触地便落入章旬手中，而张风遥此刻正带着队友赶到章旬身旁。回防空虚的黄金时刻，在所有人以为章旬要投篮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球又被急切而短促地传入换到同侧的熊高扬手中！随后熊高扬腾空而起，上篮得分。

　　16：18，最后两分钟只要守住这两分就能赢了。

　　教导主任在场边举着计时器打着手势，余下的一点时间如黏稠的糖浆般流淌得缓慢。十一班攻势快如涨潮，誓要将三班疲惫的防线冲刷殆尽。

　　“防守，防守！”

　　孤注一掷的远投砸向篮筐，高高弹起后轨迹飘忽不明。篮下瞬间化作风暴眼，挥舞挣扎的手臂密集如林。粘滞的沉重的双腿，粗粝的喘息，水泥地飘摇如海面的波浪。

　　篮球滞空的一刹那，时间被无限拉长。停摆的指针将时空定格在这一瞬，混乱中一段竹节骤然拔高斜刺冲天，只见长臂一展指尖率先触到皮革表面。

　　又是章旬！

　　章旬碰到球后没有将球往下揽，而是用一种轻巧又坚定的力道将球向外一拨。一道弧线划出，越过无数指尖的球落向无人盯防的角落，郭骁的手里。

　　他比其他人更早地跳起，又更早地落在地上。交叠视线中章旬的影子独一份的清晰，如鹰隼的羽翅般舒展轻盈。

　　欢呼声直冲云霄！汗水蒸腾的热气将整个球场吞没包围，三班的队伍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呐喊与尖叫。比赛仍在继续，十一班快攻风生水起，三班防守稠密如织。只要球没有进就有机会，就不会输！只要卡位够准，跳得够高！

　　只要还有章旬的篮板。

　　随寒薇忍不住踮起脚，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看他落地后额发跟着喘息上下起伏，看他抹一把汗之后甩甩手，嘴角弯起一个明亮的弧度。

　　最后十五秒，篮下爆发一阵焦灼的拥堵。缝隙里只见章旬稍稍后仰一拍郭骁后背，做了个“走”的口型。随后回到那片阴影覆盖的区域，在十一班密如鼓点的运球与快传间老僧入定般，屈膝，沉肩，敛翅蓄力，在张风遥伸出手迟疑的一刻——

　　“啪！”

　　极重的一声响，朗声的沉闷里带着些穷途末路的决绝如无声呐喊，球被高高击至空中，向外飞去。

　　预先撤出人群的郭骁迅猛冲出抢到了球！空阔的外线边抬起手只一秒的瞄准，将球掷出。

　　抛物线般的轨迹画得格外快，篮球落到篮筐边停住，靠在篮板原地旋转几圈，失去内驱力后缓缓下落，从篮网中垂坠地面。五秒，只剩五秒！熊高扬第一时间赶到篮下死守，和章旬一起将十一班的球员围住，使其再无进攻机会。

　　五、四、三、二、一。

　　终场哨响！三班以16：20赢得战胜十一班，晋级决赛。

　　胜利的潮水簇拥着三班的人群，将场地淹没。郭骁凭借14分的最高得分当选本场比赛的最佳选手，被围在正中央。熊高扬也在一旁，用力捶了一下章旬的肩膀。章旬嘴角明朗的笑意还未散，映着脸上薄津津的汗闪出细碎的亮光。嘈杂声中随寒薇站在角落，双手置于胸前，用不大的幅度掌心相碰。

　　章旬走向场边，边和薛一鸣说话边小口喝水。只一瞬的转身，光华从他眼中闪过，穿过人群遥遥飘荡。

　　随寒薇心中一窒，思忖了一下后忍住了将手臂举高几寸的念头。偶有人经过会和他打招呼，予以夸赞，章旬则是笑着回应。

　　可是她太想为章旬鼓掌了。

　　她甚至不敢走上前去，只原地站着，直到预备铃响起便跟着人流往教室走。

　　后面一节是自习课，姜经武还没有回来。热切的讨论仍在继续，三班的教室里酝酿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全无纪律可言。

　　随寒薇翻开习题册发呆，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话语声。比赛无疑是从章旬上场开始翻盘的，而郭骁的高准度投球也是制胜法宝。零星捕捉到些“抢篮板”“假动作”之类的词汇，随寒薇抿起嘴角，上下牙含住嘴唇轻轻相磕。

　　章旬没有得分，却是整场比赛的灵魂。正想着，主人公进来了。打完比赛的四人大概是去了趟卫生间，面上都湿漉漉的。

　　随寒薇的座位在前排靠窗，同桌还没有回来。眼见章旬越走越近，赶忙掏出铅笔，边读题边在例图上勾勾画画。

　　如图所示，在xOy坐标平面的第一象限……

　　“有面巾纸吗？借两张。”

　　“读题读题”的自我告诫被打断，头顶响起章旬的声音。随寒薇点点头从桌洞拿出一包抽纸，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章旬顺势坐下，抽了两张擦脸上的水。

　　“太帅了章旬！篮板王啊！”被后座男生一拍肩膀，章旬便转过身聊了几句。随寒薇笔下动作停顿，偷偷向右瞄了几眼。章旬脊背挺得笔直，校服衣料搭在肩胛骨处微微凸起，往下是一马平川的纯白平面。光影被风吹过似的在上面悄然划过，下一秒弯出一道褶皱。

　　“谢啦。”章旬将纸巾放在随寒薇桌上，对方只是点了点头。章旬跟后座的同学聊完了却没走，靠在背后视线扫向左边的桌面。

　　有点热，应该站起来开一下窗户。随寒薇正犹豫要不要站起来，章旬又开了口：“怎么样，打的还行吧。”

　　y最大时粒子在T0/2时刚好偏转90°。随寒薇在纸上写下第二问的答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专心些，像是抽出空来地回答：“挺厉害的啊，不过今天咱班得分不都是靠郭骁嘛。”

　　骤然的靠近没打一声招呼，没有汗味却带了自来水冰凉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寒薇不由得想起小区临街的一家花店，跟《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丫鬟一个名。此时此刻才突然恍觉其意，原来气味真的是可以“袭人”的。

　　“有没有良心你，没看见我抢了好几个篮板球啊？”章旬“嘶”一声，表情倒也不像真恼了，手朝随寒薇的笔伸去。

　　随寒薇本能向后一缩，眼睛也瞪得溜圆：“你干嘛？”

　　章旬手上的水刚堪堪擦掉，点在纸面氲出潮湿的一小团薄雾，声音清泠泠的带着笑：“这题粒子轨迹错了。”

　　现在的纸巾生产厂真是偷工减料，也或许是他不好意思抽太多用，几滴水珠还挂在发梢，一直琉璃般缀着，闪着晶亮的光。话语声毕运动轨迹也一并停顿住，摇晃几下坠落在随寒薇的衣服上。

　　“啪嗒。”

　　其实只有一瞬，很轻的一点触感，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

　　夏季暴雨来临前亦是如此，没什么预兆，从第一滴雨落在地上开始，而后密集如瀑倾泻而下。随寒薇突然发觉胸腔有如空旷的水泥地，其上雨势猛如瓢泼。大雨敲得地面噼啪作响，和篮球场上的运球声没什么分别。

　　奇怪的是，这地面中心生长出的不是植物，而是枝繁叶茂，一簇一簇的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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