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难改

作者:迷途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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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故人(六)


      浓重的云霞铺满半片天空,光彩灿烂。
      集市热闹得一如既往。

      胡萝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随着脚步悠悠晃荡。

      “这些送给师姐,师姐会开心一点么?她跟陆师弟一起去安葬郑玉,要不要人帮忙?”
      她脸色失落,声音切切担忧,朝向旁边的人:“祝师兄,我们去找白荵师姐罢?”

      孟祝没有像平常一样训她过度热心,而是兀自出神。

      没得到回应,胡萝气道:“师兄你怎么了嘛?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说。”

      路过酒肆时,孟祝停了下来。
      胡萝望一眼,双颊气鼓鼓:“山门禁酒,师兄是想犯禁吗?”

      孟祝终于开口,唇舌都淡漠:“这次犯的禁够多了,让师父一起罚罢。”
      他扫过店招上“除忧来乐”四个字,打了壶九酝春。

      一听要被罚,胡萝的脸立刻苦成了咬了口后塌掉的汤团馅儿,好似所有不好的事都发生在了这天,愈加无精打采。

      回到院子时里面有人正等着,是午前一片混乱结束后过来、结果被无视的周俟。

      “孟师兄。”

      这个性子方正的师弟是来认错的,说他不能容忍妖物横行,为防意外于是自作主张,违背师兄的话,并言说了一番国宗弟子责任与国宗声望。

      这回孟祝没有走开,而是静静听完,说了句“你做得对”,随后提酒进门,白色的衣袖流云般浮动。

      胡萝垂着脑袋,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把周俟的话都听了进去,确实没什么错处,只是,她亲眼见到郑玉一瞬化作白骨,心里难受。

      几个时辰前她同陆善围坐在桌案前读书,见郑玉孤零零在一旁,就喊他一起。郑玉起初不愿意,她劝了几句后磨磨蹭蹭过来了。她以为他年纪小,识不了多少字,谁知竟能将一篇《逍遥游》妥妥当当念出,字句都解释得清楚。
      她把孟祝房中书格里的书都搬了过来,每本郑玉都读过,能说出个三二,让她十分吃惊。

      她修行时独独不爱看书,感觉枯燥乏味,所以对那些喜欢读又读得好的同门特别佩服,她忍不住夸了郑玉几句,几乎忘了他是妖这件事。

      她还不到能下山游历除妖的时候,没有真正面对过妖。她受白荵的托付看顾郑玉,所以在皇帝派禁军来的时候挡在前面,其他便没多想。而当郑玉让白荵杀了他时,她突然感觉别扭。

      郑玉非死不可吗?

      她在人群间隙里望见沉默不语的白荵,内心隐隐有期望。

      日悬中天,扶光清净,郑玉坚决选择了死亡。

      这是胡萝第一次面对死亡,虚幻得不可思议。前一刻还生动的面目转瞬就沦落为无声无息的骨头。虚幻过后,绵密的酸涩压在眼角鼻尖心头。

      以后都见不到郑玉了呀。

      她知道周俟师兄是做了传云山弟子该做的事,没有错,只是,也不想承认是对的。

      周俟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见小师妹还在,便道:“师妹,你这次过于贪玩,怎么能反抗陛下?所幸陛下不追究,等师父回来我必禀于师父,端正你的规矩。”

      正难过的胡萝被雪霜接连打击,愤愤不平,喊道:“你想告诉师父就去!你觉得你做得对、很了不起吗?!”

      她拔腿就跑,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手里的纸包砸上了木门,砰的声响散入遥遥远空。

      漓山南麓。
      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倒伏在地,并未死去,而是将绿意平铺于地。

      树旁新垒了一座土坟,潮湿的泥土中混着几根草叶。

      坟前立着位白衣女子,默然地望着坟包,在她身后,清瘦的小少年同样不语,目光循着她沾着土痕的手慢慢上移,直到淡色的脸。
      同山间野花一样毓秀的颜色,并不是明显伤怀的神情,只是站得有些久了。

      他上前一步,去牵她泛着冷意的手指,就如乱葬岗初见时他主动伸手。
      “姐姐,天色晚了。”

      山林将暗,倦鸟归巢。
      白荵终于动了动,低声道:“嗯,我们回去罢。”

      蜿蜒小道上,来时沉寂,去时亦如此。
      山野被置于身后,孤坟静静地隐没其中。

      回到客舍不久,宵禁的鼓声渐次响起。
      同样的鼓声,今夜似乎显出一种特别的空阔安静。

      白荵坐在窗边几案前,案上掌着盏微弱的烛火。
      外面夜色如墨流淌。

      忽然间,墨色被一阵风吹皱,半掩的窗子上传来轻轻的响动。
      有人声道:“这样盯着火光,小心灼伤眼睛。”

      她恍然侧头看去,愣了下才道:“祝兄。”
      孟祝道:“今日匆忙没想起,这个送他。”

      窄长的壶,壶身色深,隔着一扇薄窗递进来。
      “他”指郑玉。

      迟迟没有回应,孟祝心底生出些烦躁来,把话直接往外丢:“原是想着送他的,但一时不慎买错了东西,送你也是一样。”

      “买错了?买的什么?”
      “解忧的药。”

      “药?”白荵接过壶,拔了壶嘴里的木塞,立时被清凌的香气熏到,仔细嗅了嗅后略微疑惑,“这是酒?”

      修道者常主张摒弃多余的欲望,所以酒之一类很少沾,她则更淡薄。只是虽然没饮过酒,却不是一点也不知,古人云“何以解忧”,答的便是酒。
      此时闻着酒香,她也好奇起来,究竟如何解忧。

      她拎着酒壶从房内跃出,落在楼下屋瓦上。
      前方巷道内笼着一重昏黄烛光。

      “今日多谢祝兄出手帮忙。”
      白荵靠着窗沿,轻轻荡着手中酒壶,又嗅一息酒香。

      “何必道谢,我没帮上什么。”
      孟祝只见过白荵用符,不知她刀也用得不错,就算没有他,那几支箭也难伤到她。只是……想起白日她毫不迟疑的利落身影,心中不免惊诧。

      捉妖师不会护着妖,白荵是另类,他知道她是出于善意或者同情一类的感情,他勉强能够理解。但他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甚至为此对抗皇权。
      她的保护并不是在有余裕的时候施舍的保护,而是出自真心。如果不是那个妖主动求死,此事会怎么收场还未可知。

      郑玉死了。
      死了个妖对孟祝来说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常下山历练,斩杀的妖恶不知凡几,而在目睹白荵杀死郑玉的情景时,他并无平常除妖的快意。
      他的目光在白荵身上,但他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他以为凭她的固执会坚持把郑玉带走,她却听从了郑玉的请求。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沉默的片刻在想什么?使出杀咒时在想什么?收敛白骨时在想什么?凝望烛火时又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不自禁偏向身边的女子。

      月色隐晦,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模糊。声音清清淡淡,如晨起时的冷露。
      “祝兄帮我许多,还有胡萝师妹。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了你们。”

      今日郑玉死后,皇帝没有追究白荵,也没有责罚孟祝与胡萝,却留了几句提点国宗的话,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孟祝道:“我已说过,我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后果我会承担。胡萝虽然任性胡闹,却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不后悔。”
      岂止不后悔,半日里都在挂念白荵,若不是他拦着,今夜恐怕就会拎着自己买的一堆东西跑过来,然后一通吵闹。

      “师父顶多罚思过一段时间。”他补充道,说完飞快瞥一眼白荵的神色。

      月光在这一瞬清晰了些,映照着她柔和的眉眼唇形,有些舒朗之意,并不像他所想一般沉溺伤情。

      白荵回身,探进窗里捞了个杯子倒了酒。
      清澈的酒液敛进一丝月辉,她一饮而尽,然后立刻被烈性的甘苦激起一层热意,眉也绞在一起。

      她不出声,只是慢慢忍着,神情中夹着显然的疑惑。
      明明闻起来很香,入口却这样苦,为何古人说可解忧?

      “只以为你做事莽撞……原来喝酒也莽撞。”孟祝被豪饮的动作惊到。

      “是它太苦。”
      “苦?”

      “郑玉嘴挑,这个……”她的话没有说完。

      孟祝见她沉寂下来的神色,就像方才对照烛火时一般,他看不清,所以脱口而出:“你在想什么?”

      稍许静默之后,白荵慢慢说道:“每次吃东西时郑玉都不情愿,要抱怨上两句,像在耍脾气。”
      “我不知道他吃不出味道,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去死的想法。”
      “昨夜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他是不是在求救呢?”

      “你觉得对不起他?”孟祝问。
      白荵摇头:“只是有些遗憾。”

      “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结果。生死不可逆转,以他那样的身体,死是一种解脱。这不也是他自己所求么?”

      即便是这样,也仍旧会遗憾。
      就像门前盛开的花树,招招摇摇的绚烂,每日从树下走过,习以为常,某日却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花已然凋谢。

      孟祝又道:“我以前养过一只兔子,跑出去玩的时候被野兽咬伤,救不了了,师父劝我让它痛快死去,少受折磨,我不愿意,最后看着它慢慢痛苦地断气。如果重来一回的话,我不会那么做。”

      仿似无关的话,白荵听完,唇边浮起微微笑痕,道:“祝兄果然心善。第一次见面你就手下留情,后面几次帮忙,现在又带着酒来安慰我。”

      裹在最里面的心思被戳破,孟祝一时头昏,支吾辩解:“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帮你,只是看郑玉可怜,酒也是给郑玉的。”

      这话好像连自己也不能说服,白荵微笑不语的神色更令他不快,他忽而怒道:“我不可能帮一个目中无人、连别人名字都不记得的人。”

      话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白荵不记得青云台同他比试过的事一直石头似的垫在他心里,但因此迁怒于她的话就是他小器。

      他偷眼看了下她,见到了迷茫不解的脸。

      “谁的名字?”
      “……”

      看起来不在意他说的目中无人,只好奇名字,孟祝不知该作何感想。白荵此人果然奇怪。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纠结,却听白荵恍然一般道:“今日在秘书监府上才知晓,原来祝兄不是祝姓,是姓孟。”
      “……”

      “因为听师妹唤你祝师兄,我便一直以为祝兄姓祝。”
      “……”

      胡萝叫他祝师兄是因为幼时不认得孟字,知道他姓孟之后也不改,他懒得纠正,至于白荵,他是开不了口。一旦开口就得承认他在白荵心底什么也没留下这件事,还不如不说,此时他只想赶快揭过去,没什么真心地说了“无妨”两字。

      白荵对这种事不上心,见他“宽和”,顺承应道:“那还是称呼祝兄好了。”

      孟祝生怕她再惦记起什么名字,立刻将话题引开:“我过来是有事同你说。”
      “什么?”

      “我们离开之后,周俟带着几个弟子想破你的阵,没成功,所以把皇帝请了过来,加上禁军的蛮力将你的阵破开了。但你不是说过,你的阵凡人刀剑是没有用的?”孟祝停顿了下,“若不是你布错了阵,就是有其他蹊跷。”

      阵自然没有布错,也确实被破了,这一点白荵也没有想通。

      孟祝又道:“你们灵隐之界的阵——同门弟子应当知道怎么破罢?”
      白荵疑惑了一瞬,“你想说陆善?”

      “你确定他跟你一条心?”
      “陆善不知道怎么破阵。”

      想法落空,孟祝思忖:“那到底是怎么破的?难道禁军里有高手?”
      余光里白色的身影突然朝前倒去,他想都没想就抓着肩膀把人掰了回来。

      “你怎么了?”

      他们踩的是楼下屋瓦,就这样掉下去可得摔个不轻。

      “有点晕。”
      “晕?”孟祝眉毛收敛到一半,瞥向搁在窗台上的酒壶,这是喝醉了?

      白荵扶着脑袋,感觉轻飘飘又沉甸甸,缓过去的热意好似又浮了上来,吐气都有些烫。

      “祝兄……”

      她的话被打断。

      “你醉了,还是先歇息罢。”

      孟祝寻思她现在这个状态还能不能攀窗,窗里忽然出现一人,轻轻唤了声姐姐。

      白荵抬着朦胧的眸子,“陆善?”
      少年低眉顺目地伸过手来,“我扶你进来。”

      孟祝没有仔细瞧过白荵的这位师弟,实在是平常寡言安静,不会引人注意。此刻出现,不知怎么令他有种微妙感。
      在他沉默的注视里,少年忽然望过来,很快便又低头,将白荵身上散乱的衣衫拂平。

      月光探进屋子一隅,浅深不同的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孟祝久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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